明晃晃的火把围住了两个人。阿宁看着眼前这群手持长刀的叛军,  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和哥哥今日刚进城,不认识路,所以才会来这里,  并不是想偷东西。”

    “刚进城,不好好在住处待着,出来乱晃什么?”为首那人将火把凑近两人,  想看清他们的长相,  柳弦安被热浪熏得后退了两步,  把阿宁护在自己身后,解释道:“我与弟弟都是大夫,土地庙里有不少人已经病倒,我们听闻在粮仓里能领药,就想着出来找找。”

    他一边说,  一边将手在身后轻轻摆了摆,  示意暗处的三名护卫不必上前。阿宁依旧紧紧扯着自家公子的衣袖,一副被刀枪吓傻了的模样。他两人一个瘦小,一个单薄,看着也折腾不出什么大风浪,  一名叛军便说:“袁将军,  要真是大夫,不然让他给老苗瞧瞧,  省得再去请张太医。”

    被他称为“袁将军”的人,名叫袁纵,  身形魁梧,确实像戏台子上的将军。袁纵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弦安,  问他:“医术怎么样?”

    “尚可。”

    “走吧。”袁纵转身,  “去帮我的大哥看看伤。”

    三名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柳弦安,  直到看他进了那座灯火通明的“金銮殿”。房屋四周都是巡逻的叛军,不过对这身影如鹞鹰般轻巧的三人而言,显然算不得障碍,依旧轻而易举就潜了进去。

    柳弦安被带到了一处大院里,进门刚好撞上有人在宣旨,将卧床的老苗从副官升到了将军,袁纵赶忙上前给他道贺,院子外的人此时也进来恭喜,左边一个李将军,右边一个赵将军,阿宁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多的将军,一时眼花缭乱,半天没记住谁是谁。

    不过柳弦安记住了,不仅记住了,还凭借他们的言谈,大致将这满院将军排了个序,袁纵依旧当属第一,地位不低,新晋的苗老将军因为有功,所以也颇具权威。

    苗将军大名苗常青,禾苗常青翠,他也确实勤恳种了大半辈子的庄稼,腿脚因常年劳作,一到这个季节就犯病,柳弦安坐在床边替他扎了几针,随口问:“先前找大夫看过吗?”

    “没有,肚子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余钱看大夫。”苗常青道,“找了也不一定能看好。”

    柳弦安抽出针:“还疼吗?”

    苗常青试着活动了两下,惊异道:“还真不怎么疼了。”

    这阵满屋子的将军都还没走,听到这一嗓子,纷纷涌上前来看。柳弦安又道:“仅用这几针是治不好的,只能暂时止疼,还是得多休息,我再写个药方,苗将军先吃十天试试。”

    苗常青显然没怎么听进去这句医嘱,他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床,来回走动了好几圈,竖起拇指喜道:“神医,小兄弟,你是个神医啊!”

    “就是,这看着可比张太医强多了。”其余人也道。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这手腕疼的毛病能治不?”

    “我快生了,不是,我娘子快生了,大夫也给瞧瞧?”

    柳弦安与阿宁被团团围在中间,两只耳朵一片嗡嗡:“能,都能,大家慢慢来。”

    第二天,那座破庙就被改成了临时的医馆,门前排起长队,都是等着看病的百姓。

    而城中的戒备也越发严密起来,因为琰军已经跨过了绵山。

    这一日,梁戍接过密报,高林也在旁凑热闹一起看,看完之后竖起拇指,有本事,不愧是王爷喜欢的人,我看这喜事不如下个月就办,省得将来如果再打仗,我们还得一趟趟跑到白鹤山庄接人。

    “你的眼皮子也就这么两寸深了。”梁戍点燃火折,将密报焚毁,“开口闭口就是打仗,就不能想些太平盛世的安稳光景?”

    “想啊,我怎么不想。”高林道,“太平日子谁不愿意过,等不用打仗了,我也在王府对面置办一处小院,游手好闲上几个月,好好逛逛梦都王城。”

    “不准。”梁戍翻身上马,“看到你这张脸,容易想起在西北有今天没明天的苦日子,影响心情。”

    高林也打马追上前,乐道:“行,那我住远一点,王爷多给我拨些银子就行,有了银子,我保证有多远离多远,绝不打扰王爷看柳二公子。”

    他所说的“看”,是比较诗情画意的那种,就好像戏台子上的有情人执手对望,很纯洁,干看,但梁戍因他这句话所想到的画面,却要鲜活生动许多。骁王府里有一个很大的后院,现在荒废着,将来正好可以拿来建一座与白鹤山庄里差不多的水榭凉亭,夏天放冰块,冬天生暖炉,四周种满花花草草,再放一张大而舒服的软塌,那样无论自己何时回家,八成都能从毯子里摸出一个迷迷糊糊的、又暖又软的、四万八千岁的懒蛋睡仙。

    “咳!”高林在旁边,“咳咳!”

    梁戍:“……”

    “王爷,王爷。”高林苦口婆心地提醒:“收着点表情。”大战在前,稍微想一下得了,实在不必如此脉脉含情,我看了只是起鸡皮疙瘩,但旁人看了八成会往主帅中邪的层面考虑,不利于稳定军心。

    梁戍道:“滚。”

    高林很配合地滚了,滚到最前方去点兵。

    春天的鸟雀求偶都知道炸开一尾巴艳丽的毛,自家王爷求偶,那还不得出战大捷,将本事抖个淋漓尽致?

    “列队!”他大声下令。

    “战无不胜!”满山岗整齐划一的呼喊声。

    看起来千军万马都在为了骁王殿下的终身大事努力着。

    而城里的柳弦安,也已经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他医术精湛,说话声音好听,温声细语,遇到再粗野的病患,好像也没什么脾气,反倒是旁人看不过眼,总会出面帮他维持秩序。一来二去混熟了,话也就多了,大家最常讨论的话题,还是即将到来的战争,因为据说琰军已经攻到了城外。

    一个小姑娘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妇人赶紧把她楼进怀里,安抚了两把,又歉意地解释:“这几天总有调皮的男娃,用琰军杀人来吓唬她,所以一听就哭。”

    “那可不是笑话。”有一人道,“青阳城的事,难道你们都没听说?”

    扯到“青阳城”三个字,现场的人都沉默了,耳边只传来小姑娘隐隐约约的啜泣,以及另一声长叹:“咱们怎么就遇到了这世道。”

    “我听说在别的地方,不靠近白河的那些城池,”阿宁一边研磨药,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那里的百姓是过得很好的,要不是我们正好要去青阳城探亲,现在早就被官府转移到了万和城,万和城的光景也不错。”

    “别的地方不错,那我们靠近白河的人,就活该倒霉吗?”

    “没有谁活该倒霉。”柳弦安道,“就是因为不想倒霉,所以大家才聚集到了这里,希望能过上好日子。听说我们的新皇上是极有本事的,也不知道他明年能不能治好水患。”

    “明年,哪有这么快。”人群中有个念过书的,大声反驳,“那可是白河,少说也长几万丈,不,几十万丈,听说最宽的地方,比海还要望不到头。”

    “原来白河有这么长啊。”柳弦安放下笔,疑惑道,“那想治理这么一条河,需要多久?”

    所有百姓就都被问住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此生所走过最长的路,也就是从村子里到三水城。几万丈、几十万丈奔涌的河流,那实在是无法想象的长度,柳弦安又道:“五年总够了吧。”

    五年也是不够的,很不够。大家就这么一问一答,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最后得出结论,或许还需要一百年,经过上万河工日夜不歇的努力,才能成功让白河改道。

    这个答案已经很沉重了,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能等上一百年,而白河一日不被治理好,两岸的百姓就要多受一日威胁,哪怕皇帝能换,可皇帝又不是河神,白河最终不还是那样?

    这时外头恰好走过一群巡逻的官兵,柳弦安见着之后,便叫住他们问:“李将军,你知不知道皇上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治理白河?”

    李将军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谁跟你说皇上要治理白河了?”

    “不是现在,现在肯定不行。”阿宁补充,“我哥哥是说将来,等皇上一路打到王城之后。”

    “打到王城也和白河没关系。”李将军道,“那么长一条河,神仙难治,等一路打到王城,追随者就都是功臣,你们只管吃香的喝辣的,还管什么白河。”

    他这么说,也的确这么想,但等他走后,柳弦安却道:“从三水城到王城,至少还隔着十几座城池,一路打过去,队伍只会越来越大,王城真的能装下这么多人吗?更别说那里本来就住着几百万百姓,咱们进去了,他们呢?”

    一句话问得庙里越发鸦雀无声,许多人来这里,都只是因为在家乡活不下去了,没饭吃,不得不另谋生路。他们其实是不愿意打仗的,更何况中间还有许多老弱病患,也打不了仗。三水城眼下虽能吃上饭,但新登基的皇上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他会继续北上,而大军拔营,肯定会带走粮食。

    那摆在众人面前的就只剩下了两条路,要么加入黄望乡的队伍,跟着他打仗,要么流浪去下一座城。

    阿宁说:“那我们就去当军医,哥哥,反正咱家五个人都能为皇上干活。”

    柳弦安答应:“好。”

    他是好了,但也有许多人不好,有着好几个孩子的妇人先哭了起来,不懂这漫长的黑夜到底何时才是头,紧接着是老人,庙里呜咽一片,阿宁安慰道:“大家先别着急哭,我们问问皇上,倘若家中男丁去打仗,能不能将他的家人留在三水城里,再分一些粮食和田地。”

    “这城里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一名青年道,“原先每天都能领三个窝头,现在只能领两个,娃娃连半个都难讨,我前几天去帮大夫取药,特意看了眼粮仓,已经快见底了。”

    没有了粮食,就意味着下一轮饥饿即将来临,再加上城外逼近的琰军,所有人的心都是悬的。

    也有不少人发现,这场仗不管是打赢还是打输,对自己来说,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梁戍率军前行,地平线上,已经隐隐约约冒出了三水城的城墙,和一面明黄色的叛军旗帜。

    大琰铁骑玄甲光寒,长刀折射出刺目的光线。黄望乡站在高处,看着远处那道黑色的潮水,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龙袍,手里握着剑。

    他听说过梁戍的故事,大琰一等一的将军,年轻,残暴,战无不胜。

    在那阵,自己还只是田间地头的庄稼汉,端着碗听着千里之外的传奇。

    而现在,黄望乡咳嗽了两声,他最近真的已经太累了,整座三水城都是那么的乌烟瘴气,脏臭难闻,距离自己理想中的天国实在差了太多,每日好像都有无穷无尽的琐事,在将局面推往更糟糕的方向。

    城楼下传来一阵声响,而后柳弦安便被带了上来,他是自告奋勇来给新帝看诊的。诸位大臣虽说也觉得在太医的挑选方面,应该更知根知底一些,但城里条件有限,确实也容不得挑三拣四。

    这是柳弦安第一次见到黄望乡,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并没有什么杀戮气,哪怕手里握着剑,看起来也像握着锄头。他同样能看到远处大琰的军队,于是在这种时刻,心弦依旧忍不住轻轻一跳。

    “大胆!”有人训斥,“见到皇上,还不跪拜!”

    “不必了。”黄望乡道,“听说你是医术高明的神医,会不会治失眠?”

    “会,我最会治的就是失眠。”柳弦安问,“皇上睡不好?”

    黄望乡深深叹了口气:“是。”

    柳弦安道:“因要看诊,所以我得将所有事情都问清楚。”

    黄望乡点头:“好,你问。”

    “皇上失眠,是因为远处的琰军吗?”

    “不全是。”黄望乡道,“我已与琰军交过许多次手,一直睡得很好。”

    “那就是因为琰军的统帅。”

    “也不是。”

    柳弦安:“真的假的。”

    黄望乡不解地看向他。

    柳弦安解释:“我听说他百战百胜。”

    黄望乡摇摇头:“我失眠,是从登基当天开始的,那时还并没有梁戍的消息。”

    “所以皇上是高兴得睡不着?”

    “放肆!”

    黄望乡还没说话,旁边的一众将军先怒斥出声,其中以袁将军嗓门最大。登个基就激动得睡不着,这是何等丢人现眼的小家子形象,更有人指着柳弦安的鼻子骂:“早就听说你在破庙里胡言乱语,动摇军心,现在一看,竟还敢对着皇上阴阳怪气,怕不是琰军派来的奸细!”

    “奸细”这两个字放在战争里,是能令所有人绷紧神经的,立刻就有“哗啦啦”一片长刀出鞘,平常人可能会腿软,但柳二公子是一个生死都可以的人,所以就显得尤为淡定,淡定得连黄望乡也问:“你不怕吗?”

    柳弦安道:“我不是奸细,自然不怕。”

    黄望乡又问方才嚷嚷的那个人:“他是怎么动摇军心的?”

    对方答道:“在庙里借着看病,一直在怂恿百姓打仗无用。”

    “我没有说打仗无用,我的原话是鼓励青壮年加入大军,一路北上,这样将来也能有口饭吃。”柳弦安道,“可青壮年大都有父母妻儿,他们没法随军,只能留在三水城,或者去别的什么城,那天我问了两位路过的将军,可有什么安置的措施,结果他们说什么都没有,往后谁想吃饭,就得立功,否则就要饿肚子,但我们在进城的时候,分明是听守官说,只要投靠皇上,就能人人都吃上饭。”

    黄望乡看向那群将军。

    有一人硬着头皮道:“皇上,现在城里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每天又还在放新的流民进来,我们已经尽量放慢了速度,但还是……等着吃饭的人实在太多了。”

    其实不用他说,黄望乡也知道这一点,让人人都吃得饱饭,这是自己提出来的,先前打仗时只是一句口号,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但自从在三水城登基,成为皇帝之后,这句口号就成为了一道圣旨,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他几乎是穷极一生的智慧,在统治着这座新的都城,在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皇帝,先前觉得这件事并不会太难,只要心怀天下,仁慈公正,就一定能获得拥戴,打造出清平盛世,但现实却摆在眼前,三水城正在自己的种种新政下,变得越来越乱,越来越糟。

    而三水城原本的百姓,对于自己的憎恶,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对琰军的憎恶。

    没有谁会希望用满腔热血去换取满腔憎恶,这与他先前所想的确实太不相同了。

    柳弦安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问:“皇上为何要尽量减缓放流民进城的速度,他们都是抱着希望而来,并没有别的奢求,只是想吃一口饱饭,这很难吗?

    这很难吗?

    倘若换在以前,黄望乡觉得一点都不难,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挨饿,是因为家乡贪官横行,不给百姓发粮食,所以只要清廉,就能解决问题。但现在,他发现想要让每一个人都吃饱肚子,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

    至于白河,更是如一条张大嘴的猛兽,自己哪怕是像传闻中那样,能吹毛化形,变出千百个、千万个黄望乡投入河流,也难以产生任何影响。

    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治理好白河。

    就如同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当好皇帝。

    柳弦安看着城下:“琰军已经快到了。”

    他问黄望乡:“城门外此时聚集的数千百姓,皇上打算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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