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寒凉,  风有些冷飕飕的。此时关于万圆尸骨被掘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也有人说那尸骨并非万圆,而是冤死的无名妇。这说法虽然距离真相更近了,  但也属实更吓人了,于是大家纷纷闭门谢客,街上绝大多数铺子都店门紧闭,梁戍同柳弦安从城东走到城西,也只找到一家王福米线店还开着。

    “我可不怕鬼。”老板一边烫米线一边吹嘘,  “我早年是干力气活的,  只要有钱,尸体也背得。”

    柳弦安心想,  那你这家店的生意如此之差,  可能也不全是闹鬼的原因。

    柜台里还有新出炉的鲜花饼卖,酥软香甜,  梁戍要了两个给柳弦安当点心。老板等了半天,  没等到客人开口,自己先按捺不住好奇,  伸着脖子悄声问:“喂,你们两位抓鬼抓得怎么样了?”

    “尚无眉目。”梁戍道,“正在查那具无名尸骨的身份。”

    “那可不好查,  这城里前些年总是丢人。”老板道,  “不是那种丢人,是丢人,丢大活人,我老娘当初都差点被贩子给绑了,  还是我爹拿着砍柴刀,  把她硬抢回来的,  那时候我正在我娘肚子里,算命大。”

    梁戍目测了一下,这人约莫三十来岁,三十年前怀贞城就开始流行贩人的生意,直到七八年前依旧不断有妇人和孩童失踪,不可谓不猖獗。他问:“被拐走的那些人,有回来的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大家也觉得这事怪得很。按理来说遭拐卖,哪怕是卖到天边去,总还能跑回来一个两个吧?但却硬是影子都没有,所以啊……”老板意味深长地出了口长气,没接下文,但意思摆在明面上,八成不是被拐了,而是没命了,现在坟堆里刨出一具无名尸骨,正常得很。

    柳弦安道:“若是从乱葬岗里刨出一具无名尸骨,自然不算奇怪,可那是万圆的坟墓。”

    这事有两点他想不明白,第一,盗墓的人是谁?第二,盗就盗了,怎么还要换另一具新的女尸进去,就算不想被人发现,只要将坟包恢复如初不就行了?又何必多此一举,硬要往空坟里再装个人。

    老板听他这么说,却不接茬了,而是直起身体嘿嘿地笑。梁戍看出端倪,随手丢过去一小锭碎银,眉梢一挑:“老板看起来似乎知道不少内|幕,说来听听。”

    “也没多少。”老板将银子收了,看出这两个客人无心吃饭,干脆自己也端了张条凳过来,坐在他们跟前讲,“下葬时,万圆的棺材是空的。”

    一语既出,柳弦安的眼皮稍稍一跳:“空的?”

    老板却又不说话了。

    梁戍手指一弹,这回金灿灿的,却是薄薄一片金叶子。面对这天降横财,老板喜得眉毛都飞了,但又还想接着讹,便继续做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抱起胳膊,为难愁苦地将眼皮一掀——刚好与梁戍掀了个两相对视。

    而骁王殿下的眼神,是实打实会杀人的。

    老板顿时生出一背倒立汗毛,老实了,交代说当年那口棺材确实是空的,自己虽然没亲自抬,但有个在衙里当差的于兄弟去抬了,回来直嘀咕棺材轻飘飘得离谱,就算是来回左右晃,也晃不出任何声响。

    “棺材是空的,万圆没死?”

    “说不定还真没死。”老板神秘道,“人人都说她在监狱里撞头自杀,可人人都没见过啊。我是个多事的,出事后还专门打问过,就连狱卒也说没亲眼看到,早上拿的人,中午出去吃了个饭,回来就只剩了一口黑漆漆的棺。”

    如此四处漏风的一段故事,居然能被官府采信,还传得满城风雨,当年那位李大人怕是在当中除了不少力,但他此时又早已翘了辫子。米线店的老板收了金银,办事积极勤快至极,又指着还

    能再多赚点,于是主动带着梁戍与柳弦安去找了几个当年的老差役,果然人人都说没见过万圆的尸体。

    柳弦安问:“那当年有没有别的传闻,与万圆有关的?”

    “没有,我们也纳闷。”老板道,“哪怕是人贩子,不也得挑温顺听话的?就冲她那泼辣性格,谁敢去绑,而且那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突然就弄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官老爷也闭口不谈,匆匆就把空棺材给埋了……啧,不简单。”

    事情越查越乱,线索是多了,可也越来越莫名其妙。万圆假如没死,那现在满城飘着的,倒的确有可能就是她本人,可何故要来这么一茬?说报仇也不像,怀贞城里的百姓顶多担惊受怕,并没有谁因此遭遇实质性的损失。

    柳弦安道:“原来查案也是一件麻烦事。”

    梁戍问:“麻烦,然后呢,你又想跑?”

    跑了也正常,因为柳二公子是这天底下最怕麻烦的一个人,但这回他却说:“那也可以再陪王爷查一查。”

    梁戍笑着看他:“陪我?”

    柳弦安点头:“陪王爷  。”

    两人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两旁屋檐下挂着的五彩绳索还在随风摇,其实是很好看的。柳弦安心想,要是没有案子就好了,没有案子,只有五彩会,只有满城歌舞,他最近已经慢慢领略到了红尘烟火的滋味,觉得麻烦也有麻烦的好,当然了,前提是不能自己一个人麻烦。

    又一阵冷风袭来,梁戍解下披风裹住他,两人又回到了府衙。高林还在带着人挑灯苦读,头晕眼花,心想当年自己在学堂时,倘若能有现在一半的努力,估摸早就已经光宗耀祖,考上了状元。

    书不逢时啊,不逢时,他昏天暗地地打了个呵欠,继续充当爱情路上的铺路石。

    但骁王殿下倒并没有色令智昏,而是与柳弦安又去了一趟停尸房,想继续查一查那具无名白骨,院子里却已经杵了四五个人,看衣着与佩刀,应当是西南驻军。

    听到木门响,尸骨旁站着的男人回过身,他面容硬朗,身姿一观便知出自军营。不过官职并不高,因为他完全不认识梁戍,只是略一点头,权当打招呼,又道:“听说这具女尸曾怀过孕,确定吗?”

    “确定。”柳弦安指给他看,“这里有变形,很容易就能判定。”

    “那这处伤呢?”男人又问腿骨上的一道暗色。

    “骨折过,不严重,八成没看大夫,没打夹板,自己长好的,才会出现这种轻微的变形。”柳弦安道,“还有小臂,以及这处指骨,也一样受过骨伤。”

    “全部都是自己长好的?”男人皱眉问完,才觉得自己似乎语气不佳,便又抱拳歉意道,“在下童鸥,是西南驻军南三十五营统领,此番是奉总统领之命,前来查探怀贞城闹鬼一案。我在来路上已经听说了一些事,不过二位看着,似乎并不像捉鬼的巫师。”

    “我们确实不是巫师,是大夫。”柳弦安道,“正好路过此处,觉得女鬼爬坟实在荒谬,就过来看看。”

    梁戍突然问:“最近东九营忙吗?我有一位大哥在那里当差,若他得空,我们也过去探望探望。”

    童鸥摇头:“不忙,东营前阵子刚刚整改完,最近正好在分批休息。”

    梁戍笑笑:“知道了,多谢。”

    柳弦安不知这一问的目的在何处,梁戍却已经按着他的肩膀,将人往前推了推:“既然童统领是为女鬼专程而来,那你便将这具女尸的异状都细细说与他听,或许会有新的线索。”

    柳弦安还是没明白,一具无名白骨,哪怕说得再仔细……等等,除非他认识这具白骨?梁戍放在他肩上的手稍微握了握,

    柳弦安会意,便从尸骨头颅上的小伤口开始,一处一处地仔细讲解。这具尸骨的年龄不会很大,骨伤虽多,但都不严重。

    “这一处例外。”柳弦安道,“这儿伤得很重,而且应该是自幼就有伤,导致长大后一直提不得重物。”

    童鸥疑惑:“是说腕骨吗?”

    “嗯,不过也说不准,毕竟在地下埋了许多年。”柳弦安站直身体,“一共就这些。”

    童鸥道:“好,多谢大夫,我还要去找一趟单大人,就先告辞。”

    他带人离开了小院,梁戍略一招手,立刻就有人从暗处落地:“殿下。”

    “去盯着他。”

    “是!”

    来去皆如风,柳弦安看得惊奇:“他们一直跟着王爷?”

    梁戍点头:“是,皇兄的御前侍卫,好玩吗?”

    “那岂不是……”柳弦安心想,这有什么好玩的,时时刻刻有人监视。脑海里的一卷卷史书立刻被翻出来,波诡云谲各种惊变。梁戍看着他皱起来的眉头,自然能猜出此时对方的心中所想,笑着屈指敲敲:“不必紧张,同你想的不一样。”

    柳弦安追问:“那是什么样?”

    “怕我在去白鹤山庄求亲的路上跑了。”梁戍道,“这种事我经常干,皇兄也就有了对策。”

    经常干,就说明经常有人给骁王殿下说亲,面对这随时都有可能成亲的极高危户,柳弦安觉得头很痛,他尽量摆出四万八千岁的权威来,说:“成亲也没什么好的。”

    “没什么好,就应该不成亲。”梁戍反问,“那你还‘谁都可以’?”

    柳弦安立刻接话:“那我也可以不成。”

    从“谁都可以”变成“谁都不可以”,梁戍也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于是抬手弹他的脑袋瓜,想看看里头到底还装了多少能噎死自己的本事。柳弦安却已经抱着头跑了,心想王爷怎么这样,我只是提议大家也可以不成亲,他就敲我。

    梁戍命令:“过来。”

    柳弦安不肯过来,他问:“王爷为何要派人盯着童鸥?”

    “东九营离怀贞城只有八天路程,再不济还有东三营、东十二营,哪怕是北边四营,也要比他的南三十五营距离更近。”梁戍道,“西南驻军总统领是我指派的,他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从来不会浪费人力,更不会舍近求远,所以除非是童鸥自愿请求来怀贞城,那么看在整支驻军都很闲的份上,他才有可能点头答应。”

    柳弦安道:“原来如此。”

    城里闹小鬼这种事,哪怕案子查得再快再好,也不会算作军功,确实没必要跨越十几个大营专程赶来。柳弦安便继续说:“方才我在解释所有骨伤的时候,他只是点头,但腕骨那处却是我随口编的,而他果然也提出了质疑,说明童鸥八成知道那里没有伤。”

    梁戍笑道:“学会骗人了。”

    “这不叫骗人,叫兵不厌诈。”柳弦安道,“走,我们去把这件事告诉高副将。”

    “告诉他做什么?”梁戍不同意,“高林这辈子,可能也就认认真真翻这么一回书了,你竟还要去打扰。”

    柳弦安就说,那不去也可以。

    两人一同回到客栈休息,把高副将独自丢在了冷风寒霜的破烂卷宗房里。

    简直闻者落泪。

    而当天夜里,柳二公子又失眠了,阿宁掏出药箱提议,不如我给公子扎一针。

    柳弦安踩着软鞋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儿,吩咐道:“你去看看王爷睡没睡。”

    阿宁答应一声,蹑手蹑脚站在走廊上想偷听,却正好被开门的骁王

    殿下逮了个正着,顿时大窘:“王爷还还还没歇息?”

    “没有。”梁戍往他身后一扫,“有事?”

    阿宁维持着尴尬而又热情的笑,也扭头看向自家公子,我们应该有事……吗?

    柳弦安觉得,那可以有一下,因为反正睡不着。

    于是阿宁便被派到楼下煮了一壶花茶。柳弦安坐在桌边,看着只在寝衣外罩了一件宽袍的骁王殿下,觉得这确实要比自己画出的那些浴袍好看许多,可见宫廷裁缝的手艺果然不一般。

    梁戍问:“你又在看什么?”

    柳弦安答:“衣服。”

    梁戍道:“倘若喜欢,将来回到王城,我也送一件给你。”

    柳弦安却想,喜欢归喜欢,但我自己不想穿,因为看起来就很冷。领口敞着,宽袍的布料像流水一样薄软,正轻柔覆在骁王殿下因为常年征战,而显得异常精悍漂亮的肌肉上。

    梁戍扯着他的发带:“你怎么看得一点都不收敛?”

    柳弦安疼得皱眉:“因为王爷穿得也并不收敛。”

    一句话就戳穿了骁王殿下求偶开屏,看似不经意出门,其实在房间里换了半天|衣服的孔雀本质,不愧是活了四万八千岁的睡仙。

    梁戍将茶杯从他手中夺走:“不许喝。”

    柳弦安也不抢,将另一个茶杯端过来,低头啜饮一口。

    双唇红而湿润。

    抢杯子这种行为幼稚不幼稚暂且不论,但赵小毛显然是没法体会此时骁王殿下心情的。

    似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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