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浑身虚汗,  也是做新娘打扮,哭起来像没力气的小动物,童鸥紧紧抱着她,  托在背上的手微微有些发颤。而围观的百姓们早已被这一幕给吓傻了,用活人祭祀河神,还当这种事只会出现在老一辈的故事里,没想到今日竟会亲眼目睹。

    石壳厚重中空,像一具人形石棺,倒在满地鲜红的鞭炮碎屑中,  双眼漆黑,  看起来尤显恐怖。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只有冷飕飕的寒风吹过河岸,吹得百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家原本是抱着吃喜酒的心情来的,却不想自己差点起着哄鼓着掌,将一个活生生的女娃欢庆着沉了河。

    小姑娘还在半昏不醒地呜咽,  阿宁带着几名骁王府的护卫过去帮忙,  这时另有几个好心的婶子,见围在她旁边的都是男人,不方便,  就也壮着胆子一起上前。她们是本地人,对城里所有娃娃都熟悉得很,但却从没见过这个小姑娘。虽说病容憔悴,可也是个小美人坯子,  弯眉长眼,  鼻头稍微有些塌圆,  其中一个婶子多看了两眼她的模样,  心里却起了嘀咕,  这鼻子,不活脱脱是万圆小时候?

    “童统领。”阿宁提醒道,“这里太冷了,还是让我先带她回去休息。”

    童鸥这才松开手,小姑娘被送进了街边早已准备好的一驾马车里。这阵单庆也带着官差赶了过来,他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石头壳子里藏真人的事,整个人头都要炸,身为地方官,他其实知道余府并不像表面上显露的那么干净光堂,但只要没闹出大的乱子,也懒得管,毕竟哪间深宅大院里没几件腌臜事?可谁曾想余家不出事则罢,一出事,出的就是活人生祭的大事,这……传到上头还了得?

    童鸥缓缓站起来,看向高台上的三人。

    余家父子并不知他就是当年的猎户,只当是上头派来抓鬼的官兵,凑巧碰到这一宗事。余琮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椅子上,余重在气急败坏训斥完刘婶之后,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太过鲁莽,此时见单庆与童鸥都在,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道:“单大人,童统领,这……这娶亲的提议,是巫师说的,我爹一大把年纪又鬼迷心窍,听进耳朵里就再也出不来,我实在是劝不住啊。”

    “糊涂!”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单庆骂道,“那是谁家的女娃?

    “……”余重犹豫片刻,道,“买来的,从拐子手里买的。”

    “不是从拐子手里买的。”人群里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是刘婶,她站在最前头,大声道,“这孩子是从出生起就养在余府后院的!”

    余重面色一变,顾不上单庆还在,竟然就要命家丁去将她拖走。刘猛拎着一把大刀挡在前头,横道:“我看谁敢动我娘!”

    单庆看出刘婶知道不少内幕,便吩咐衙役先把人带到府衙里去,其中也存了不想让她在大庭广众说出更多惊天丑闻的私心。闹出生祭已经够丢人了,倘若再抖露点别的,那往后自己哪里还有升迁调任的可能?怕是连眼下这顶乌纱帽都难保。

    刘猛挡在刘婶面前,不让衙役靠近,单庆神情一沉:“大胆!是没听到本官说的话吗?”

    “是刘猛没有听到单大人说的话,还是单大人不想多听百姓说话?”梁戍扫了一眼那圈衙役,最后将目光落在单庆身上。单庆被这眼神骇得心里一阵发麻,依旧摸不清对方的身份,余重却已经觉察出官府也不想将这件事闹大的意思,便大呵道:“大人在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单庆眼瞅着人人都在往这边看,自己总得做出一个决断,便咬牙手一挥:“罢了,所有人先回府衙,银喋巫师,你也随本官走一趟吧!”

    余重心里一松,赶紧吩咐家丁抬着轿子过来,预备把亲爹塞进去,银喋也面色阴沉地跟在了衙役身后。百姓见状纷纷嘀咕

    ,而刘猛见衙役要带走自己的娘,也急了,一边伸手挡着,一边着急忙慌地喊:“喂,你不是说自己是王爷吗?”

    这话一出,单庆脑子“嗡”地一响!而银喋的反应比他更快,竟立刻纵身就朝着人堆里逃去,精瘦的身体像飘飘的风筝,倏忽一下就飞出去好几丈远。百姓哪里见识过这诡异走位,赶紧抱着头躲,生怕躲晚了被拉走当成人质,银喋却已经大叫着跌下半空。高林收剑落地,一只手戴着银丝手套,将这满身毒物的老恶棍拖起丢到梁戍眼前:“王爷。”

    单庆“扑通”跪在地上,面无血色地行礼:“骁王……骁王殿下。”

    周围百姓也反应过来,跪了一圈,余琮依旧是进出气都困难得很,柳弦安上前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道:“抬到那间空庙里去吧,我替他扎两针。”

    余重满头是汗,只点头,但压根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还是几个家丁七手八脚地将老爷抬走。这时高林已经让百姓都起来,又将刘婶扶到了椅子上坐着,她这些年一直在刘府帮工,主要就是养着那小姑娘。

    小姑娘叫石泰松,这名字听着魁梧,是银喋算出来的,寓意泰山上的顽石与青松,都是长寿的征兆。刘婶道:“这孩子的娘,就是万圆。”

    百姓都听懵了,万圆,万家那丫头?她什么时候生的孩子?

    是在入狱之后又几个月生的。

    当年猎户久久不归,万圆肚子里带着孩子,知道在城中肯定住不久,就打算带着万贵一起去外乡,但就在她四处打问车马的时候,却撞见银喋正在马车行里向老板娘传教,便上前拆穿,因此招了记恨。

    这些事都是后来,万圆被关押在余府后院时,亲口向刘婶说的。她年轻泼辣,遇事都是直来直往,远没想过会有人对自己来阴招。买好马车后没几天,她又去街上买别的东西,却有个泼皮无赖莫名其妙就凑上前,嘴里不干不净,手上也不干不净,说别跟那打猎的了,让跟着他,万圆哪里受得了这欺辱,于是抬手就是一个耳光,那无赖也打了她一巴掌,两人扭在一起,周围街坊赶紧去拉,拉开之后,衙役也赶了过来,将两人双双带进府衙。

    而后便传出万圆自杀的消息。

    刘婶道:“但其实她是被药晕了,送到了余府。”

    梁戍冷冷看向余重,余重战战兢兢道:“是银喋,他七八年前就和我爹走得很近,我爹对他言听计从。那时刚好我爹身体不好,银喋就说他测算过,万圆的命好,若成了亲,能让我爹长寿,她天生就是该嫁给我爹的,但我爹当时可没答应!”

    百姓听的暗自“啐”他,七十岁的老头和十七岁的姑娘,你们倒是想答应!

    “但银喋却坚持若想续命,就只有这一个办法,我爹最后还是信了,给了他一大笔银子,差点掏空了半个家底,银喋说他给李大人也分了不少。”

    万圆就这么在一天之间,“死”了。她被送往余府时昏迷不醒,大夫例行诊脉,却诊出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余琮还没成亲,就被扣了顶绿帽子,当场大光其火,余重也在旁等着看银喋的笑话,但这老巫师扯起谎来,是一套又一套,眼睛都不眨一下。

    余重道:“他坚称命格是没算错的,若万圆不行,就万圆肚子里的孩子行,不管生下来是男是女,都只管当成童媳养着,养到十四岁上一圆房,我爹少说还能再多活二十年。”

    再加上余琮的身体在万圆进府的当天晚上,还真就舒坦了许多,便又信了。

    万圆当时就是由刘婶照顾的,她醒来之后,苦苦央求她帮自己报信,但刘婶心里清楚,这城里的官与余府沆瀣一气,而万贵又是个靠不住的拧巴脑子,若是知道了实情,十有八九只会提着刀到余府要女儿,非但

    救不出人,还要把他自己也搭进去。

    刘婶后悔道:“我当时不知道余家只想要孩子,还当他们要把这母子两人都关着,就劝万丫头先安心住着,我出去帮她留意,要是有了那猎户的消息,再说。”

    万圆无计可施,又顾着孩子,只得先答应。她被关在孤零零一座小院里,见不着几个人,又忧思重重,所以一直在生病,孩子也是没足月就早产,细弱地哭了还没两声,连一口亲娘的奶都没喝到,就被产婆抱走。万圆当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但看孩子要被抢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就要抢夺,结果遭门口的银喋当胸一脚,踢得吐出一大口血来。

    刘婶慌忙挡着,连扶带抱地把人拖到床上,想请大夫,但院子里除了看守,哪里还有能用的人。寒冬天里连火盆都没一个,刘婶没有办法,只得从自己家里捡了些炭火,可再回余府,万圆已经死了。

    童鸥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没什么神情,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觉察出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刘婶因为这些木炭,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理由是多管闲事。那时候刘叔腿受了伤,刘猛年纪又还不满十岁,她没本事逃,也放心不下那可怜的孩子,便将所有事都吞回肚子里,只用家里剩的一点钱,偷偷交给一个关系近些的家丁,央他们别将万圆弃尸荒野。

    “放心吧婶子。”那家丁悄声道,“埋还是要埋的,正好坟都现成,要是抛在外头,被野狗刨出来,没法解释。”

    万圆就这么被埋了。

    而刘婶则是继续留在余府,照顾孩子。她打心眼里憎恶“石泰松”这个名字,就叫她小花,一来鲜嫩活泛,二来就算被旁人听到,女娃娃小名叫个花啊草啊,也不至于被怪罪。

    小花的身体不好,性格也闷,却长得好。余琮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她,花白的头发满脸的斑,抱着这能当自己重孙子的女娃坐在院里,刘婶简直看得毛骨悚然。她早就与儿子商量着,要找个机会,带上小花一起逃亡别处,原以为至少还有五六年能慢慢计划,却没曾想,余琮这个冬天又病了,而且还病得只剩了一口气。

    银喋也不知是依旧记恨着万圆,还是已经草菅人命惯了,轻飘飘一句祭河神的话,就将刚萌芽的小花给掐了根。后院的防守越发严密,刘婶就是想冒险偷人也不成,刘猛便提议由自己去扒开万圆的坟,再用风筝假人做出女鬼索命的假象,逼迫余府取消五彩会。

    刘猛道:“鬼的确是我假扮的,那些风筝衣裳,就在我家的地窖里。”

    旁边另有几个小伙子,听这段往事听得匪夷所思,此时纷纷拍他的胳膊,钦佩道:“猛哥,江湖豪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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