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天应酬完这三位给事中,天黑得沉了,忙让仆人提灯在前,打马回府。

    回院子喝过热茶解酒后,问伺候的丫鬟道:“绛仙还病着?”那丫鬟乃是傅绛仙所赠送的琴儿,小意服侍傅云天洗过脸,道:“可不呢,今儿刚又请了太医院的医正来看。”

    傅云天收拾一回,忙赶忙地前往傅绛仙屋子去探看,傅绛仙的院子里挤满了一堆人,廊下挂满灯笼,把院子照得灯火通明的。

    傅云天进屋,果见一老太医在内诊脉,傅夫人和傅侯爷都坐在正间候着。傅夫人捻着一串红麝佛珠,正闭目不断祷告,傅侯爷一张国字脸,愁眉苦展,不见往日煞气,多显分慈爱忧心来,正不住地叹气喝茶。

    听他来了,傅夫人猛地一睁眼,张口就骂:“滚到哪里去了,你妹子病了三日,水米不进的,你还有心情乱转,没心肝的混子。”

    傅云天垂手立在一边,一声不吭地受了这骂,心道,绛仙这病装的还挺真,他可得日后可得好好讨教讨教。

    那太医诊完脉,出来抚须道:“脉象混杂无力,听说三日前曾外出赴宴,那多半是受了春寒,然而不敢肯定,还须得将姑娘的金面一露,望闻问切,老朽看看气色,才好下药。”

    因他年高,又是素有声望的,傅夫人傅侯爷忙允了,一同进到内室。

    丫鬟清儿挽起帐帘,另一丫鬟扶着傅绛仙坐起,给垫了一银红大引枕,傅绛仙不住地咳嗽,面色潮红,嘴唇却干燥,脱皮发白,清儿伸手一碰她的额头,忧心忡忡地喊道:“热得很了。”

    刘老太医仔细看过,便掩了帐子,傅侯爷傅夫人陪他出来,忙问道:“小女病情如何。”刘老太医道:“应该就是受了春寒,一时调养不得宜,便有些伤了根本,得好好吃补药养着,不可劳动烦扰。”说着,便开了方子告退。

    傅侯爷傅夫人忙请送太医出去,又找人抓药煮药,一时间整个侯府都惊动起来,累了小半夜方平静。

    夜深了,傅云天趁着傅夫人傅侯爷安置睡了,便过来瞧傅绛仙,给带了点心茶水过来,傅绛仙早把丫鬟们打发到侧室睡了,一听傅云天翻窗户进来,慌慌张张起身,坐在帐子里抢过食盒。

    拿出梅花糕和肉包子,就着胡桃仁儿茶吃了。

    那一种狼吞虎咽,让傅云天见了,不免好笑,道:“你这罪还要受多久,我看了都有些可怜。”

    傅绛仙白他一眼,道:“贤妃娘娘什么时候放弃这门婚事,我什么时候就不用装病了。”

    傅云天听她提起装病,忙问她用了什么法子,怎么就连着骗过好几位太医了。傅绛仙本懒得理他,但想起这个三五不着调的哥哥,这几日为了她的婚事忙前忙后地,便含糊道:“又不难。”便跟傅云天仔细分说,傅云天这才晓得里头的门道。

    原来历来高门女眷看病都是隔着帐子诊脉的。傅绛仙坐在帐子里头,外人瞧不见她,她便用指头按住腋窝处,一收一放扰乱脉相,太医诊了脉,还以为她本来就脉象混乱,生了重病。又偷偷用开水烫手巾擦过脸,把脸弄得红彤彤,每每人来瞧,都只当是受了寒发热。又有其他数招,不在话下。

    傅云天笑道:“往日我还说你就只晓得一昧刁蛮,想不到也还挺机灵的。”傅绛仙吃完梅花糕,打个饱嗝,问他今日之事。傅云天讲过一遍,道:“这几日连着请这三位给事中,都没遇上五皇子身边的人,我还说你这法子不灵,结果今儿却来了。”

    傅绛仙不住点头道:“三日前我让你找人去买晓飞阁,然后把这消息透到张宝那里,张宝之前就去过晓飞阁,他没办成差,一听晓飞阁掌柜要走,还不得急着报告给五皇子。圣上又早有旨意,让几位皇子二十八日这天出宫替代进香。”

    “五皇子喜好游荡,得了这个空,肯定要出门。一有人报那掌柜的要溜之大吉,他说不得就会趁空会过去——就算不过去,他身边的近侍张宝也要去的。”

    “这样总会出事,你们恰在隔壁。”

    傅绛仙此刻说完,只觉得苏妙真神机妙算:先让自己回府就装病;同时引诱威胁三清观的张天师说几句不大不小的谎话;再引着五皇子在四山街犯下错,偏巧那里插了三皇子一脉的人盯着呢。

    也是奇怪,她从哪晓得的——那母马粪的味道会引得马发狂;而那五皇子,早看中了百灵鸟呢。又是怎么知道,齐言父亲受屈过程会如出一辙呢?甚至连装病都能说的头头是道,帮着她把太医都瞒过去,苏妙真该不是也总装病吧。

    这人真是个谜。傅绛仙摇摇头,心道:三位给事中合上奏本弹劾五皇子,想来也就在一两日之间。

    自己这一病,传到内廷去,贵妃又想着五皇子倒霉一事。这么互相映衬,可不就证明——她与五皇子八字虽和,却面相犯冲,若嫁前生事,则姻缘难顺。

    傅云天伸个懒腰,四仰八叉地躺在靠椅上,神在在道:“你既然有这么多法子,干嘛不告诉爹娘,爹娘也不见得多想让你嫁过去,偏把所有事堆在我身上。”

    傅绛仙冷哼一声。她自己也曾有此问,苏妙真听了,戳戳自己脑袋骂她傻。

    傅绛仙便也学着苏妙真的语气,说一句:“你看着还算聪明,这会儿倒傻了。你想想,咱爹娘那样的笃信神佛,如何肯威胁诱引张天师?她们怕是觉得跟张天师说一句重话,都是造了大孽。而且论起来,咱们这几个法子虽有用,到底兵行险招,爹娘未必同意的。”

    “那倒是,爹娘可绝不会相信,张天师那样的得道高人居然和自己的徒子徒孙们不干不净。更不会同意我找京中名妓去勾搭这位年已七十的张天师,哈!”

    “不过还好,让他下的断语里面,先把五皇子一顿好夸,再也只说你富贵到一品诰命,两人可婚可不婚,婚配也只是稍稍带累五皇子……这样得含糊不明,他也就敢帮着咱去贵妃面前糊弄几句。”

    傅绛仙心道:何曾是她自己往那边想的。她自己虽然不信神佛,但也从没把这些道士和尚想得太坏,不过不信他们有神通而已。

    苏妙真看起来虔敬侍神,反而对这里面的蝇营狗苟一清二楚。

    当时她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好像是句:“别提了,古往今来,凡是这种要人清心寡欲的宗教都会出这种事。既然不能与女子接触,他们的男女大欲,只能在身边解决,难免和身边的教士道童小和尚有苟且之事。你不晓得也是自然,现在还没有三言三拍呢,不过其他多话本子和杂书里面也都有讲的。”

    想了想,傅绛仙伸手,无意识地拽着架子床垂下来的帷幔流苏,问:“哥,你知道什么是三言三拍么,听着好像是话本。”

    傅云天道:“这我那里晓得,赶明去打听打听,不过现下有本书写得很好,叫《贞观术士录》,行文活泼有趣,没有秽笔,咳,我是说,没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咳一声,为自己差点失言而懊悔,道:“就是你们闺阁小姐也看得,赶明给你捎带一本回来。”

    傅云天坐起身来,望着傅绛仙又笑道,“你也是胆大包天,居然琢磨出来这几个主意,又是装病,又是请就没想过我不给你帮忙,你找谁去。”

    傅绛仙冷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更不比一般的娇小姐,二门不出万事不管的。府里下人谁不怕我,想出门,套上车叫上奶妈子就能去亲戚家走动的,没什么拘束!到时候随便叫来一个门上的小子,一吓唬一打骂再给他许多钱,他不知究竟,稀里糊涂就办了。”

    而且,若不是苏妙真说“傅云天交游甚广,门路颇多,办起这几件事来一定方便迅速”,她还不想找傅云天。平白无故地送出去一个丫鬟琴儿,还得帮着把许莲子请来,她这不成了拉皮条的老鸨么。

    傅云天笑道:“那也比不得我来的方便,再说了。我也不想看你嫁给五皇子,你不知道,今日他惊马后,干脆纵马在街上横冲直撞,险些踩死了一无辜幼童。又把晓飞阁砸得一团糟。这样的人,我看着实在不行。你若和他成婚,我们侯府在外人眼中就是和五皇子绑在一块的,总有许多不利。”

    突地,听见侧间婢女翻身的声音,傅云天这才住了话,翻窗回房不提。

    ……

    那几位给事中果然连夜上了奏本。他们合本弹劾五皇子当街纵马,强占财物,又弹劾顺天府尹助纣为虐,用逃欠官银的罪名把晓飞阁掌柜压入大牢。

    这事立刻惊动了满朝文武,三皇子一派的人得了这么个把柄,立时不依不饶,接二连三地上本弹劾,拥立五皇子的大臣也上疏弹劾这几位给事中栽赃陷害,闹得不可开交。

    按理来说因各部都忙着应对黄河汛情和开凿运河的事,此件小事该是扯皮几日,便不了了之了。且那晓飞阁的掌柜在冤狱里吃不住严刑拷打,本来都要自认倒霉认罪画押的,结果不知何人走露此事,撺掇着他上告。

    那掌柜的有了希望,便拼死咬定,是顺天府尹为了一只百灵要逼杀人命。他儿子更壮了胆子,第三日就前往顺天府衙击鼓鸣冤,那日挤得人山人海,府尹一怒之下把人该套上枷锁一并收监了,看得围观民众是怨气沸腾。

    京里更莫名其妙地从乞丐窝里开始流传起了几句歌谣,是什么“红线绿线,兜肚乱纤,红马绿马,兜肚乱剐,剐猪剐狗,百灵飞走,”“百灵声声叫,府尹连连要”“常将冷眼看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因着歌谣先从乞丐流民里唱出来的,便无处可访无人可抓,不过两日等贵妃和五皇子回过神来,这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到了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的地步。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二。

    这日,苏妙真上午往家学去,画卯应付回来。

    午间她在王氏处吃了晌饭,歇了午觉,听闻王氏往娘家去协理侄媳妇生产一事,得到掌灯才回来。就向教授琴棋画字的女夫子告假,并知会了于嬷嬷,推说不适。

    她换了衣裳,装扮成男子模样,叫上苏全,二人熟门熟路地从角门转出府,往纪香阁去。

    这几日她趁王氏没空,常做男子打扮过纪香阁来。又因她涂抹地黑不溜秋,说话也粗声粗气,让人一见认不出真身,渐渐地,宋大娘蓝湘哥哥等人也不惊骇了。

    苏妙真独往里间坐了,招来那两个乞儿,他二人女孩叫凤儿,男孩儿叫来顺,不记得自己生辰年月,也不记得姓甚籍何。苏妙真见过他们,估摸着也超不过十五六岁,便让跟着她改姓苏。

    她呷口茶,问道:“那歌谣的事可办了?”

    凤儿来顺忙忙点头。苏妙真问:“没人晓得是从你们传出去的吧。”来顺道:“那哪里能,按姑娘的法子乔装过了,且京里的乞丐们多了去了,居无定所四处流荡,再无人晓得的。”

    苏妙真甚喜,心道这舆论战总算起作用了。

    便赏过他们两人些碎银子,又往柜台处看顾生意,让宋大娘先去歇息,同时嘱咐苏全往外头逛逛吃茶,一个时辰再来接她。

    正拨着算盘,忽见两青年男子在店铺前下马,宽肩高大,样貌堂堂,看得路人探头探脑。

    苏妙真模模糊糊看了一眼,不甚感兴趣,低头算账,忽见眼帘里,有两双男靴踏进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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