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筛雨,杨柳在春雨中飘荡散落,石阶一夜爬满蜿蜒青苔。

    顾长清身披蓑衣,进到茶铺,见虽外头下着雨,茶铺里面却是人头攒动,堂上几乎挤得站不住脚。

    他正稀奇,见堂上坐了一说书先生,撒开一把折扇,口若悬河道:“那李县令自打听了其妻的话,竟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了,先前的那一等轻视巾帼的心不免消了许多,暗想,若不是我娘子先出计策瞒过那贪赃枉法的宋巡抚,又请来这傅家三兄弟帮忙斩杀妖精,我如何能有此刻,却知——这脂粉堆的英雄却也不少……”

    这出自话本《贞观术士录》。顾长清见堂上众人都轰然叫好,也不免一笑,心道那安平居士却是个厉害人,这么不出半年,京中茶肆居然都在说他那两本话本了。

    又听人群外站着的一人连连点头,跟身边人道:“这段说得好啊。我就是不听贤妻言语,年轻时总在外头招花惹草,差点落得金尽家破的地步,幸而我妻偷偷备下私房,助我东山再起……这世上有一种贤德智慧的妇人,见识丝毫不逊男子……”

    另一人听了,也不住点头。

    顾长清就站在堂内台阶上,和这二人挨得近,听见他们对话,不由心念一动:这话本写得故事奇趣无穷,引得平民百姓也爱看。偏里头的人物却也机智正派,字里行间传出的信念思想又格外不同。

    恰如这“李县令听妻善言”一节,这听故事的人,十中有一或许便有所感悟,遇事不逞悍勇,多听妻小幕僚意见,最终得个善果……这安平居士的胸襟,却不似因穷困潦倒而作话本为生的不得志士人。此所谓‘先以闲趣引人奇,后以正理化人痴’,比寻常的市井闲书要多上教化人心的作用。

    顾长清驻足听了片刻,便绕进后堂,从种植了几株杨树柳树的庭院拾阶而上,过了穿堂,走过庭院,进到最里。

    茶铺掌柜已经亲自站在阶下等着,见他来,早屏退了不识内情的下人。茶馆老板和他相熟,便看向他手中瓷瓶笑问道:“我并不知你爱这妖冶无格的花。”

    瓷瓶里插了几支芍药,阴一路走来,顾长清看顾不到,花瓣上沾了些迷蒙雨珠,看着反倒清新娇美,更是艳色将滴。

    顾长清解下斗笠,笑道:“苗小兄弟是个爱花儿的。这两日没什么可疑人物吧。”

    掌柜的连连摇头,露出一种自得神色道:“那还信不过我么。”便送他进了一穿山游廊,进到套间,立住转身,道:“那位苗兄弟已然来了。”

    顾长清颔首示意,穿过昏暗无光的游廊,走到一门前。这雕花木门破败到过路人不会正经瞧上一眼,里面却别有洞天,是个雅间,陈设的颇为精致。

    顾长清看了眼瓶中的芍药,撩了衣裳,待要屈指敲门,忽地,不知打哪风一吹来,门吱呀一声,便自开了。

    顾长清透过门缝去看,见一瘦小人影正趴在雅间内的八仙桌上酣睡。心中顿时生愧——苗小兄弟喜好精洁,更十分警惕,虽与他称兄道弟,却从不过多透露自己的事儿。因赶着看抄册,顾长清每每见苗真,都觉这小兄弟疲倦至极,但对方却强忍睡意,从不在他面前失了神志。

    这流水雅间因在最里,不与外界相连,更无窗扇,里面便极为昏暗,朦朦胧胧,顾长清再看上一眼,见那桌子旁的案几上绛烛高烧,照得满室昏黄。一支杏花别裁在烛台之上,灯下看花,平凡无奇的暮春残杏也韵致楚楚。

    杏花想来就是苗小兄弟带来的了。顾长清顿住脚步。

    这十数日来,他与苗真小兄弟,隔日便见上一面。知其喜好精洁,更有些雅趣,每每与他相见,都袖来些杏花牡丹插上装点。顾长清问起,苗真小兄弟也只说这雅间昏暗憋闷,添些花草看着也赏心悦目。

    苗小兄弟的脾性倒不似一般男子。

    顾长清反手插上门栓,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站在北座,手搭在椅背上,见他身形甚薄,怕这小兄弟着凉,正犹豫着是否给搭一件衣裳。突见伏在桌上的人一动,嘟嘟囔囔地起身。

    ……

    苏妙真刚伸完懒腰,正想起身活动活动腿脚,就见一人坐在她对面。她唬了一跳,差点没惊叫出来,猛地记起来,这处是和顾长清约好的茶铺雅间。

    再揉揉眼睛,仔细看去,果然是顾长清,他正含笑望了过来。

    苏妙真咳了咳,按荼茗所教换个嗓子,粗声粗气道:“顾兄来了,没久等吧。”

    顾长清温声道:“刚来而已。”

    苏妙真心中一松:她连熬了好几个通宵,早上又得起来去定省,因账上的事已经理完,心中大石头便坠了下来,方放松了自己,不自觉趴在雅间的八仙桌上睡了一觉。

    还好这顾长清不过刚到,自己又好像并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否则这女儿身的秘密,也许就是掩不住了。

    苏妙真从各处各人那里,都听说过顾长清这人很多次。知道他是个德才兼备、万中无一的君子。但即便如此,她这人做事向来是力求滴水不漏,便从不在他面前放松警惕,困得再厉害也掐着腿,硬撑过来。

    更为了让他辨不出她的样貌,特特挑暗室相会。烛光暗暗,她又总逆光坐着,更穿竖领袍子,遮去喉咙……这么数十日下来,顾长清便从未生疑。

    她心内颇为自诩,道:“请坐。”

    顾长清欠身让了一回北座,苏妙真不耐烦这些虚礼,便道:“你我也算熟识了,还气什么,且顾兄长我几岁,上座也是应该的。”

    等顾长清刚一坐下,苏妙真把手中账册摊开,推到他面前道:“顾兄,请看这几处。”

    顾长清接过账本,正想开口,让苏妙真不要过分操劳反而伤身,但刚说了个“贤弟”,就被苏妙真打断。

    苏妙真哪管他想说什么,只想尽早了结此事,搓手急切道:“这去年三月的漕粮收入额与去年一整年的比例突地升高了,跟前十年的比例更是大为不同!再有,就是去年六月间的销对领粮处,有一异常……还有这里,天下各州府四年前漕运送来的粮食,与存档有几处不符——可笑的是,不是仓粮少了,而是多了!它如何比漕运来送来的还多近三万石……为了平账,他们费尽心机,到底在这里漏了错处。你和江南道督察御史把四年前的那位找出来,顺藤摸瓜,半哄半吓,不怕他不招。再有这处……”

    越往后讲,苏妙真语速越快,她又怕顾长清听不懂,便解释地也更为详细透彻,如此这般的说了半日,撇眼一望顾长清,眉头越皱越深,目光越来越锐,该是明白过来了。

    顾长清盯着这些抄册副本上的一串串字,难压怒火:

    京仓监督乃保立三皇子的人,而四年前的度支司郎中,现在的仓场侍郎却乃是五皇子母舅。现下虽不知到底是谁的责任,但到底,两位皇子的亲信都被牵扯进来,则此事不免沦为三五皇子互相攻歼的筏子,到时候若想查清,便极为棘手!

    还有一处,若涉五皇子母舅,到时贵妃娘娘的枕头风一吹,乾元帝究竟会不会追查到底,也是个问题,只怕一腔热血尽付东流。

    顾长清猛地起身,他坐的椅子被一带,摔倒在地,脚边的景德窑细嘴瓷瓶更是咔嚓一声,碎裂一地。

    顾长清牙咬得咯咯作响,面色阴沉如水,似被激怒的狮子,在雅间内来回踱步,有种逮谁咬谁的唬人劲儿。

    苏妙真不免吓了一跳。

    她从来都听说这顾长清是个温和端方的人,这十数日相处下来,她也从没见过他发火着急,做事总是不疾不徐,也不催促她。

    她偶尔来了小脾气,或给脸色或讥讽他,顾长清也俱都一笑了之,却不意还有现在这刻。话说回来,这样的难看脸色,她也就在苏问弦那见到过了。还是为陈宣赵越北二人那次擅闯雅间发怒,才看到的。

    苏妙真又听到有杯盏打碎的声音,忙探身去看,却见桌下一地瓷片,躺着半个瓷瓶,同样散落的,还有两支娇艳欲滴的芍药,一枝淡白,一枝艳红,俱是翠茎红蕊,香清粉澹。

    两枝芍药正静静地躺在一地碎片里。苏妙真惜花,弯腰去捡,因雅间内昏暗,她又疲乏,一个不小心,却被挂在花枝上的瓷器碎片划伤了手,割出个不大不小的口子,直冒血珠。

    苏妙真素来怕疼,当即“嗳”了一声,一松手,那两支芍药又掉到地上。她犹疑着换手去捡,却见顾长清蹲下身来,为她拾起这芍药,也别在烛台之上。他道,“我见小兄弟你总是携香而来,心知你爱花,就剪了两支过来。”

    “这两支芍药看着挺名贵的,顾兄有心了……”说着,苏妙真又嘶了一口气。

    顾长清一惊,目光一转就看见苏妙真左手食指上划开道伤口。又见苏妙真除了起先叫痛了一声,再不吭气,只是低垂着脸看那抄册副本。他心内那腔恼怒莫名其妙地被按了下去,反生了些许愧疚。

    居然把苗真小兄弟给惊吓到了。顾长清苦笑,他走过去,从袖中抽出一靛青穗儿汗巾,劈手撕做三条长子,没等开口对方反对,先道:“愚兄的不是。”

    苏妙真被他突地抓过手,差点没忍住,又甩上去一个巴掌。

    但记起自己是少年打扮,两个男子有些肢体接触也是正常,她若大惊小怪,反而会让顾长清生疑。便强忍着那种不适,任由顾长清给她擦掉血迹,包好手指。一切弄完,她抬眼去看顾长清,见他脸上只有些懊悔愧疚,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清朗。

    苏妙真长长吁口气,顾长清的的确确是个正直的人。她抽回手,很不自在地把左手背到背后,望着那两支芍药问道:

    “顾兄为何大发雷霆?”

    顾长清本不欲言明,怕这小兄弟听了仓场一案居然牵扯三五皇子而害怕,但他对上那清澈见底的眼睛,到底不愿隐瞒,苦笑着把自己的一番思量尽数说出。

    苏妙真听了,顿住从随身挑纱香袋儿里取衣梅的动作,沉吟半晌,方道:“顾兄,这事你怕的是三五皇子两派的人会互相攻歼,反而让这事查不清楚?又忧心圣上有所偏爱,咱们力不能及?”

    “正是。”

    苏妙真缓缓道:“我有几言,想说与顾兄听。”

    顾长清见苏妙真面上不见半分讶异害怕,反而心平静气地要和他说话,不由也心定,扶起倒下的靠椅,坐到苏妙真身边,道:“请说。”

    苏妙真慢慢道:“现在大家都以为张御史对着这案子无从下手,怕是要不了了之了。你既然担忧他们搅浑水,不如仍私下查访,面上只做毫无进展的忧愁状。等查得一清二楚,别经手户部,直接让张松年御史呈到御前,在上朝时再来一次忘死跪奏,如此石破天惊,他们便来不及应对。”

    顾长清缓缓点头:“的确可行。只是,若不经由户部,不提审蠹虫,如何拿到证据证词。”苏妙真轻轻一笑,道:“顾兄怕是过分忧心,反当局者迷了。要查这事,不是非得从账本上和户部里下手的。”

    顾长清微一愣神:“还请赐教。”

    “顾兄想想,官员侵仓,可他们吃得了那么些粮食么?粮在手中,自然要拿出去换成银子才是。我若是你,就先从京通二地大粮商大粮铺处暗中访查,京仓白米……”

    “不过面上却仍日日遣人往户部仓场走着查库,他们还以为你们只晓得在那头下功夫,再不知道转入销赃下游了……”苏妙真一壁说话,一壁去瞧顾长清的脸色,见灯下他的半张脸被掩映在阴影之中,可已然不见任何恼怒之状。

    她暗思,这顾长清的控制心绪的本事快练到家了,想来若非侵仓一事过分棘手可恶,他方才也不会失态。

    苏妙真这边感慨顾长清这人淡定,同时把自己能想得到的方方面面和前世经验全数相言,却不知顾长清也在为她的心智而愕然。

    一团昏昏的黄光里头,他侧过脸去看苏妙真,只见苏妙真微微抿唇,睫毛扇动间好似蝴蝶振翅欲飞,他心道:这十数日来都未曾细细打量过苗小兄弟的长相,烛光又暗,他竟从没看清过对方容貌。此时灯下看去,只见对方虽面目黑黢,依稀却能辨出小兄弟的五官形状生得极好。

    这把嗓子粗粝喑哑,似因说多了话,而带了些疲惫。

    他静神细听,等对方说完,方道:“小兄弟说得在理。账上的弊处先不揭开,只让他们轻视张扬起来,待把米行粮铺的事私下查清,两种证据同时上报,就是没有口供,也够定罪……”

    苏妙真浅浅一笑,赞道:“正是。”她又慢声道::“至于圣上如何决断,那是圣上的事。咱们做臣民的,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好比诸葛亮匡扶社稷,纵然圣主年幼,曹魏势大,堪称螳臂当车,可丞相依旧鞠躬尽瘁……不论何事,但凡有一线希望,咱们总要去试试才好,成了最好,若不成,总是不留遗憾,且让后人知道了,或有所触动,正如咱们现在感慨孔明先生一般。”

    苏妙真越说,语调越沉。她心中恍然,记起自己初来此地时,也曾抱了享享清福不问大事的念头。

    更曾疑惑,自己百般筹谋努力,是否真的有用,她身困闺阁,纵然再怎么有心,怕也无力。可渐渐地,她立定决心,纵然于天下大势无所改变,在这世道洪流中,她也要守住本真,徐徐图之:哪怕影响到一点半点,也是够的。

    她回过神,铿声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顾长清沉默半晌。许久,他重复道:“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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