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笑道:“下午一回来就看过了,果真儿跟我写得字一模一样,夫子再认不出的。”倾身越过两座之间的黄花梨攒边平头案几上,摇着苏问弦的胳膊:“谢谢哥哥。”

    苏问弦抬手屏退称心等人,众人都退至廊下后。因两人坐近,他能嗅到苏妙真身上淡淡的香气。苏妙真不太用脂粉,衣物也甚少用香料熏染,但她房里惯插各种时令鲜花,她又爱吃奶皮子,身上便有星星点点的奶香,多是奶香花香混杂着果香,格外清甜勾人。而她若笑起来,总是杏眼弯弯,梨窝浅浅。或真诚,或狡黠,或娇美,唯独不会有乐伎歌姬的刻意逢迎与故作妖娆。

    但却,分外动人。

    谁都替不了她。苏问弦喉咙一干,移目至苏妙真抓他衣袖的手上,只见她水葱似的十指上仍是不染丹蔻,但是一抹柔腻雪色。

    苏问弦忍了又忍,才按下一把抱过她好肆意亲近爱怜的冲动,不动声色挣脱过去,微微笑道:“方才是谁让我不要气,这会儿又跟我气了。”

    苏妙真嘿嘿一笑,也坐直身体,拐弯抹角把话题引到张松年身上:“哥哥,我今日在静慈庵舍豆结缘,在门首看见一位大人领着许多兵士往静慈庵的北边去了,听人说那就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张松年大人在办差。哥哥,张松年真有人们说得那么清廉正气么?”

    苏问弦哈哈一笑,方伸手,拨了拨苏妙真额前碎发,“张松年的确是个好官,听说今儿捆了一众京中豪商,你见到的多半就是这事。不过——”苏问弦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声音拉长:“你真不知道张松年为人如何么?”

    苏妙真瞅着他脸色,鼓起腮帮,装傻道:“张大人是谁?”

    苏问弦薄唇含笑:“别哄我了,你那第三卷里写得葛青天,可不就是映射的张松年?”

    苏妙真支吾几下,寻思要不要跟他承认:她的确在第三卷插了一个情节——便是某一清官冒死在任上查仓,不惧豪强,最终为山东府百姓万民敬仰的故事。她本意是,既然这安平居士的名号已然打出去,那定然有不少人来看这第三卷,也有说书人以第三卷作蓝本而四处说书,到时候等张松年查出个究竟来,街头巷尾正热议着第三卷,两相映照,平民百姓移情在此,便可掀起民情热议,助张御史一臂之力。

    不过因为议及官场,苏妙真写得极为小心,葛青天甚至被塑造成粗野乡人出身,里头也就一个豪强侵仓贪污,其他人都是为其蒙蔽,更写了些葛青天查冤案的细枝末节,以干扰视线,避讳时政。故而该是看不出才对。

    但苏问弦看出个究竟来,她想不承认也难,便道:“哥哥英明。”

    苏问弦叹口气:“你那话本里写得隐晦,起先印发时,我也没有看出。但我知道你一贯在时政上用心,那日我从南苑回来,你特特问过我张御史其人,两相照应,我才想到此处。”

    苏妙真忧虑道:“我没料到张大人这么快。本来打算这几日印出去,先让京里百姓有个感受,到时候他查清案子,大伙儿分不清话本与现实,移情到他身上,就有些助益,然而现在他案子都已经查出来了,那话本再出去,别人看了,会不会疑心是安平居士故意相帮,反而引人深究呢?”

    见苏妙真面带惴惴,苏问弦温声道:“自从有了聚珍改进之法,印书就快了很多,我又特特叮嘱过,你这话本立夏那天就印出去了,京里早传过一轮,不必忧心。”

    苏妙真舒一口气,道:“印好了你也没说告诉我一声,让我今儿白悬了心,那他抓到人,怎么处置的?”

    苏问弦笑道:“他今儿下午就递本上奏,圣上召见了他。张松年在御前呈贡历年漕米解运入仓的账册,还另送户部仓库存粮出入账册,指出其中错漏弊坏……原来那账本里头有几个极为精细的差错,不晓得他从哪里得了一厉害的钱粮师爷,查得一清二楚。更揪出京中有米行和京仓官员勾结倒卖仓粮的,顺藤摸瓜,居然有五皇子母舅的铺子,哼!听说今儿内廷乱作一团,扯皮了许久。圣上更是怒不可遏……”

    她今儿在静慈庵瞧见那等情形,就曾猜测张松年是不是有了线索去抓人,然而后来怀疑张松年不至于在她献计查册后的短短六日就收网结案。但此刻听苏问弦所言,竟是真的在数日之间,便查得水落石出?

    不由问:“他怎么如此神速?”

    苏问弦道:“张松年领了一群科道御史追根究底,又有顾长清那样的人才为此事呕心沥血,这样的进度,也不算快。”

    是啊,她怎么忘了还有顾长清在。自己替他们指明了账册上的疏漏错弊,更追溯到错账年月,剩下的只要查准当时何人任职,便可顺藤摸瓜,进而逮几个米行豪商。而顾长清胆大心细,又交游甚广,这查人一事对他来说也的确不难。苏妙真道:“那圣上如何决断呢?”

    苏问弦笑道:“那还得再等几日,才见分晓。”他咳一声,起身柔声道:“真真,哥哥这里还有事,你先回吧。”

    苏妙真得了消息,便不多留,应声回房。

    卸过钗环,换了衣裳,正穿鞋准备睡觉。突地听见外头惊动起来,人声嘈杂,便披衣出了卧房,在廊下瞧着,只见王氏所居的正房处灯火通明,更隐隐传来许多人声。

    绿意自告奋勇往前头打听,不一时转回来,跑的气喘吁吁,面色发白:“居然是,居然是,傅姑娘来了。”苏妙真瞪大眼睛,“她深更半夜地往咱们府上来作甚?”

    还没细问,就见傅绛仙红了一双眼睛,哭得涕泗横流,直接冲进院来,后面跟来一个丫鬟,还是苏妙真见过的清儿。

    清儿惊惧交加,连跌了两跤,忙又爬起,要去拉住傅绛仙,却来不及。

    傅绛仙打眼一见苏妙真立在廊下,登时扑过去,拉着苏妙真直哭,哽咽道:“我,我不晓得往哪儿去,也不想回府,就来你这儿,你不许赶我走。”

    原来傅夫人十六那日就请了女夫子进来教授课业,傅绛仙懒得应付,屡屡做梗,今日十八听说各府都有舍佛豆儿的,她爱玩儿,也闹着去,傅夫人当然不允,还命人打了她几下。气得傅绛仙回房躺床上闷着,任谁进来劝,都不吃饭,只哭诉道:“娘比戏文里的后母还狠心,哥哥那么放荡,也没见她正经管,偏只管我。”

    不巧,傅夫人在窗外听见,心中难过,打碎了亲自捧来的一碗莲子燕窝羹,傅绛仙听得动静,便从窗口探身去瞧,只见傅夫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一时更是伤心欲绝,躺回床上只哭。

    她的乳母孙嬷嬷走来劝解,摸着傅绛仙的脸,只叹气道:“怎能在夫人面前说‘后母继母’这样的话,分明是揪着夫人的伤心处来说嘴,夫人待姑娘你可是犹如亲……”孙嬷嬷话不讲完,就后悔失言,忙要打岔,熟料傅绛仙也不是傻子,一听这话,立时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见孙嬷嬷要走出去,傅绛仙急忙伸手去拉,却不料自己跌在地上,撞到圆凳,额头立时青了一块。

    孙嬷嬷扭身瞧见,唬得口不能言,忙喊人拿药来,傅绛仙顾不得疼拽住孙嬷嬷,只颤声问:“你刚刚说,你刚刚可是说‘犹如亲女’?”

    孙嬷嬷如何能认,傅绛仙心中大震,把下嘴唇咬得破皮流血,她仍不自知,恶狠狠道:“你要是不和我说实话,我这辈子就命中犯煞,姻缘不顺,无子女傍身,无丈夫宠爱,更短命少……”

    孙嬷嬷唬得忙伸手掩住傅绛仙的嘴:“我的姑娘,怎能上赶着发这种咒,”见傅绛仙泪流满面,更立下重誓,唯恐成真,也落下泪来,哽咽道:“事到如此,我还有什么可瞒的。姑娘,你原,你原不是太太亲生……”

    便把十几年前的事尽数相言。原来当年傅夫人与侯府一妾室同时怀孕,怎料傅夫人小产,缠绵病榻,数月足不出府。而那妾室也苦命,竟难产了两天,最后生女而逝,女儿便是傅绛仙。那妾室临终爬起身跪求傅夫人照料女儿,傅夫人与她虽是妻妾之别,素来有些嫌隙,但到此时,哪有不应,便命人把傅绛仙报至自己膝下将养。这么养了几日,傅夫人小产后的抑郁一扫而空,更爱这襁褓中的女婴,便与傅侯爷商量着把这孩子认做亲生嫡出,族谱上也如此记载,日后好论婚嫁。

    从此往后,这女婴便记为嫡女,乃是侯府千娇万宠的傅绛仙。更为了瞒过众人,便将那妾室的一切遗物尽数烧去,移出族谱祠堂,更不许人在府内提起。孙嬷嬷乃是当日提前入府做奶娘的,便深知前后因果。

    傅绛仙不听还好,一听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原来她竟不是娘的嫡出女儿,而她生母遗留在这世上的一切痕迹,也早已消散,就连姓名,也不存于世。

    傅绛仙迷迷茫茫地,三魂去了七魄,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凭本能做事,屏退孙嬷嬷说要歇歇,便悄悄叫来小厮,唬住丫鬟,备下马车开了角门,就奔往伯府来。

    将大门敲得震天响,门上人一听是侯府的马车,慌忙忙走到二房来报,王氏急急把人接进来,还没来得及问话,傅绛仙便径直闯到平安院来。

    苏妙真不晓得前情后果,又听傅绛仙的只言片语里竟是哀恸欲绝,连忙抽了帕子给她抹泪。又见一干婆子簇拥着王氏进院,众人都是气喘吁吁,王氏更仓促间只披件斗篷就来,苏妙真命蓝湘绿意把傅绛仙扶入房去,自己迎下阶:“娘,怎么穿这么少,进房罢。”

    王氏直叹气,拍拍苏妙真的手:“我不进去了,刚让人给傅家递了消息,傅夫人过会儿就来,你先把傅绛仙稳住,别让她再到处瞎跑。”

    苏妙真皱眉道:“绛仙她怎么了,哭成这样,说话间更颠三倒四,还来离家出走这套。”

    王氏摇头:“谁晓得,莫不是傅夫人教训了她,她气性太大,就闹得人仰马翻。得了,你也别在这站,过会傅夫人来了,我把她领到你院子里,直接把人带走便是。”说完,领着一干婢女婆子又匆匆往上房去。

    苏妙真进屋。傅绛仙正木愣愣地坐在床边发怔,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蓝湘捧了手巾衣裳来劝道:“傅姑娘好歹换了衣裳再上床坐着?”这螺钿拔步床是苏妙真最爱的一件家具,从扬州特特带回来用,很是爱惜。

    苏妙真叹口气,也坐到床边,接过绿意沏送来的新茶,递给傅绛仙道:“也不是不让你哭,好歹先喝点水,省得过会儿就没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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