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听苏问弦提起这事儿,笑意淡了几分。她想起钱季江隔着帘子回话时的一板一眼和满口的“晚生”“惭愧”之乎者也”,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待要说句“不适合”,瞧见苏问弦的神色,把那话咽了回去。

    便是在前世,愿意入赘的男人也并不好找,同等情形下,愿意入赘的男子的种种硬件条件比正常嫁娶的男子往往要差上一些,这是自古以来的宗法血缘制度决定。好比钱季江与赵越北两人,钱季江虽高中传胪,却无权无势,模样文弱,性格又内向拘谨,日后最多不过个翰林。

    而赵越北则不然,一则他出身总督府,家世算一流,二则他在官舍比试中拿了第二,自己也争气,他前程却是可想而知的光明……

    故而王氏的态度也很游移不定,若苏妙真看得上钱季江,那就向赵府退婚,若苏妙真看不上,那少不得还要在赵府那里争取一二。

    纵然现在向赵府退婚,钱季江有孝在身,要谈婚论嫁也得一段时间,她不需急。便微笑:“我没仔细瞧他,想来也不能太差……他身上那条端午索,看着倒像是绛……”苏妙真含糊着想说下去,却又听见称心在梢间窗外小心问着,“三少爷,那边来话了。”

    苏妙真一呆,没反应过来,见苏问弦突地站起身,往她处看了一眼。苏妙真抿唇一笑,提灯把苏问弦送到院口,称心的身影在喜鹊梅花宫灯透出的昏黄灯光照耀下,显得有些局促,苏妙真瞥眼只瞧见她手中攒了一个遍地金八穗荷包,因夜黑倒没看清楚颜色,苏问弦似也注意到,淡淡望去一眼,“你先回去。”

    称心便慌不迭地收进袖中,转身走进夜色。

    苏问弦立住脚步,回望着她,“明日我有事,晚间若回来的早,便来看你。”

    苏妙真点头,把人送至院口,猛地想起来今儿遇见的顾家的女眷,拉住苏问弦在院口的葡萄架下站了轻声问道:“今儿在高粱桥碰见了顾夫人,她整个人喜气洋洋,她们府上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我含糊听人说,似乎是顾大人调任要去督建运道……”

    苏妙真小心觑着苏问弦的神色,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淡些,夏夜朦胧,苏问弦似打量了她一会儿,随即一一讲来。

    原来今年黄河大汛后,乾元帝采纳了工部尚书的意见,决心在昭阳湖东开凿新河,以避黄行运。顾长清的叔叔从工部郎中升任工部侍郎,正是要随着总河大臣前往夏镇等地巡视查勘河道。

    若开新河,耗费的人力物力却是不计其数,何况这只是一时之法,苏妙真晓得黄河会不断地变迁改道,不管开多少新的运道,总是无济于事。前世明清治河,起先也都是先开新运道,结果总不能长久维持。

    后来明有潘氏,清有靳辅,用了“束水冲沙,宽堤固沙”的法子各保了大概近百年的太平,虽仍不根治,但到底要比新开运道要强许多,现在朝中怎么会无人提出这个办法呢。

    不过,顾长清的程文里中有关于河工漕运的见解倒是先进,虽苏妙真觉得他算不上专家,最多有所涉猎,可他看问题高屋建瓴一针见血,能敏锐看出漕与河之间的矛盾,也算可以了。他叔父若随总河用职,日后顾长清说不得也能插得进话。

    苏妙真有些烦闷,这黄河上的事也不知还要再闹多久才有起色,而开放海禁更不知是何年何月,她怎么就没上个男人身呢?!苏妙真叹气,送走了苏问弦。她把会试程文取出来再看,这么看到该歇宿的时辰,仍没有睡意。

    绿意进来铺叠床被,又招呼着侍琴侍画把水抬到浴间,预备着苏妙真沐浴,等了小半日,见苏妙真仍对着那本程文出神,嘴唇还微微动着,似念念有词,便走到案前叹口气道:“姑娘,该歇了。”探身望一眼,瞧见那篇程文署名乃是“顾长清”,吃惊问:“这是顾家公子所作?”

    苏妙真合上程文,“绿意,先前为了春菱的的事,你是见过顾长清的,你觉得那人如何?”

    “顾公子为人还算不错,处事有礼节但不至于迂腐……还有还有,今儿在高粱桥我去摊上买东西回来,碰见在一楼歇息的顾寅,顾寅还跟我说那春菱的下落了哩,原来顾公子虽忙碌,但也留心查访着,找了许久,替春菱找到了家人,只可惜春菱父母走水时呛了烟,顾公子还遣人送了药,时时让大夫去看呢……”

    苏妙真早想去打听春菱境况如何,但每每和顾长清相见,因怕被他识破都不敢提,如今得知春菱安全回家,也十分快慰。

    更何况,此事又能看出顾长清的为人,她心中一动,喃喃道,“他出身大族,父亲去世前官至巡抚,祖父三朝元老,更是力挽狂澜的名臣……他自己处事也干练,更心怀黎庶,还深得皇上喜爱。我总琢磨着,这人只要运气不太差,那就前途无量……这么说来,他的确又是个重诺守信的人……”

    绿意拿起案上的并州银剪,探身剃了灯花,室内瞬间亮了许多。因暑热,绿意又为她打起扇子,笑道,“我瞧着比那个钱传胪还强一些呢,钱传胪生得清秀,人却像个老头子迂腐刻板,满口的圣人有云,烦都烦死了……”说着说着,绿意起了疑心,用目光打量苏妙真的表情,见她头也不抬,仍死死盯着那本程文的封面发愣,小心试探道:“姑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不过随口提一提。”苏妙真叹一口气,“我的事大多避讳你和蓝湘,赵家那边提的要求,你们怕也知道了吧?”

    绿意连连点头。为着赵家提先纳妾的事,绿意和蓝湘还一起在后厢房哭了一场,哭她们姑娘苦命,平白无故地闹了这么一场没脸。但在苏妙真跟前,谁也不敢主动提起。今见她语气平淡,似没放在心上,便想借机劝解一番,“姑娘别为这事儿烦恼,赵公子是不晓得姑娘的好,纵然太太心慈,答应了让那柳姑娘先过门,日后姑娘嫁过去,总能把柳姑娘比下去的,我看柳姑娘可处处都及不上姑娘……”

    苏妙真揉脸苦笑,起身走到浴间,褪去衣衫沐浴。伏在浴桶边缘发呆。她心中早就清楚赵越北心有所属,还为此暗自窃喜。

    时至今日,若非赵家一定要打伯府的脸面——提先纳妾的事——苏妙真也是不愿意退婚的。“然而我就算能忍得下这口气,伯府却也要成为京中的笑柄,我怎么忍得下心?”

    绿意见她苦闷,用瓜瓢掬起一捧水,轻轻揉搓苏妙真散落的头发。“那就考虑考虑那位钱传胪,奴婢想着,钱传胪虽然没什么家世本事,但想来是好拿捏他的。”

    苏妙真抓着浴桶里浮起来的花瓣,怔怔地看了几眼,“若钱季江不是她的心上人……”顿了顿,“他为人太迂腐内向,将来官能做到几品,却未可知。所谓妻凭夫贵,他要是没什么作为,我就没有指望了……”

    绿意也怔了,“那倒是,三少爷待姑娘再好,到底隔了一层,我听说这请封诰命,除了自己的丈夫就是自己的儿子能请封,钱传胪要是混得不好,姑娘纵然有银子也没体面……不过姑娘也别急,反正还没及笄呢。于二家的说,太太打得主意就是边拖着赵家边私下悄悄看着,横竖害怕贵妃皇后塞人的不是咱们家。”

    苏妙真噗嗤一笑。她打得主意其实也是这个,比起伯府,赵家才是怕婚事久拖不决的,反正她的名声已经烂了,就是再扛上一个退婚或被退婚的名声,也没什么区别。

    何况,何况还有一个重信守诺的顾长清,苏妙真微微一叹,闭目由绿意帮着沐浴。

    良久,苏妙真踏出浴桶,用虎驱五毒翠色肚兜儿挡着胸腹,换上银红小衣,靠着床头养神,含着冰湃过的果子在口,含糊道:“明儿你把凤儿带来,我有事和她讲。”

    次日,宁祯扬生辰,他在京中的至交好友都来上寿。

    傅云天先到,闷在花厅也没话可说。宁祯扬正对宁禄吩咐着座次安排,见傅云天把伺候的丫鬟赶到一边,便笑道:“东麒,前次你来我这里,还说她生得好,这回我让她来近身伺候你,你又看不上了?怎么,是要清心寡欲不成?还是——”宁祯扬慢慢展开手中泥金扇子,但不下说。

    傅云天无奈摆手,“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心事,何苦来打趣我。你也是见过她的,你自己说说,你府上的姬妾有比过她的没有,就是都加一块儿,怕也及不上她半分……”

    宁祯扬道,“容貌上虽逊色她,性情上却未必,”宁祯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府上的姬妾不问出身,但凡抬进来,就没有轻易出二门的,这才是妇道人家该有的做派,香凝她们都明白的道理,你倒只知道看长相了?”

    傅云天瞪眼如铜铃,就要反驳,话没出口,打眼望见槛外顾长清和苏问弦边走边说话,就要进来,忙得闭嘴,和宁祯扬一同起身招呼,各自让礼归座。

    天热,丫鬟们过来打扇。顾长清见傅云天不乐,还以为他是为了端午射柳输给赵越北烦闷,便出言安慰了几句,又四下环顾,见堂内无人,方看向苏问弦,“听说你妹妹的婚事有了变动?”

    苏问弦微微一笑,接过婢女奉上来的径山茶,“不妨碍,我和父亲母亲都有了主意,只再等等时日。”

    傅云天一拍桌案,大怒,“赵家此举过分得很,问弦,你不是想委屈你妹妹吧。”

    顾长清宁祯扬同时一愣。他二人知道傅云天弄错人的乌龙,但苏问弦不知,若被苏问弦听出来一二可就不好。当即都给傅云天使眼色。

    傅云天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用喝茶掩饰过去,咳了几声,方道:“那可是我换过帖的干妹妹,我自然也是关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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