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侵晨,寒风入骨。绿意打着哈欠,裹紧身上紫袖袄,推门去唤苏妙真起床。进房一瞧,却见得那床榻上早空落下来,忙走出卧房,与院中迎面而来的蓝湘撞个正着,“姑娘呢?”

    蓝湘伸手往西厢的绣房一指:“早早起来,和翠柳黄莺她们在折腾着学织布呢,连饭都不用了,我寻思着取了送进绣房,好歹劝着吃一点……”

    绿意点头,“也不晓得姑娘这是怎么起的心思,往年在伯府连针都不爱动的,这一来苏州却忙着要学织布,累坏身子可怎么成……”蓝湘摇头,“姑娘做事虽然每次都出人意料,但没有一回是瞎折腾的,这回肯定有什么玄妙在内……”说着,二人便到后厨灶上拾掇了小菜粥饭,一同送到绣房,还没进去。

    翠柳含了羞愧哭声传出来:“姑娘都指了明路,我和黄莺还造不出来织机,实在是我二人太过愚笨了。”又听黄莺沮丧道:“翠柳说的是,都是我们太蠢笨了,才耽误姑娘这么许多功夫……”

    “没事,咱们慢慢来就得,一个月不成一年,一年不成就两年……”苏妙真安慰的声音又甜又软,“再说了,这也不怪你们呐,是我绘出来的图过分粗糙,只给你们二人讲个原理,就让你们上手,当然得费些时日,与其说是你们笨,还不如说是我记性差呢……”

    绿意蓝湘听得,不由对视一眼,各自笑了。轻轻敲门,苏妙真应声让她二人入内,绿意蓝湘一进绣房,就见得正中地坪上摆了一架纺机,苏妙真手上捏了一张图纸,三人正蹲在地上一同看图。

    苏妙真早早起身就和黄莺翠柳在绣房捣鼓,这会儿闻到甜粥和奶皮子的香味,也觉得饿起来。忙拉着四婢团坐用饭。因只有她和蓝湘四人在内,便不讲究吃相,用银匙搅着红豆奶皮子,一口气喝掉半碗,抹罢嘴便问绿意道:“顾寅看好几个做机房的地处了?他要是有结果,我择一日亲去看看,正好,我也好久没动弹了。”

    原来这段时日,苏妙真虽独自在家,也就往文婉玉处走了一趟,就再没出过官署。倒不是她收了心,而是她一心等着翠柳黄莺在纺机上弄出个结果来,无心出门。

    前世第一次工业革命就是从改进纺机开始,那珍妮纺纱机的效率比寻常纺机高出太多,她若想在此处赚够银两,推动技术,就完全可从此处着手。苏妙真就大致记得个原理,一打算在这大顺朝扎根生活,就即刻把这知识也誊录下来,锁进那黑漆桃枝纹妆奁盒子,就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唯恐日久天长她就忘了。

    当时不造,是因她非工科理科出身,又只记得原理,自己去造十分困难。更别说还有王氏等人看着,根本不会允许她碰织机纺机,她也不愿让人疑心。

    于是,她便想着翠柳黄莺都是极工纺织刺绣的,等自己出嫁,把她二人带上,再给她二人讲讲原理,不费多久,肯定能造的出来。

    况且出嫁后,后宅的事就是她这个正妻说了算,自然也能避人耳目。偏她忘了,黄莺翠柳自打进了伯府,只是给她做贴身物件,都是精细的刺绣活儿,像是织布缫丝的重活累活干得很少,二人上手便极是生涩,闷在绣房里捣鼓了两个月都没能成功。

    但苏妙真心中却很笃定,这造新织机绝费不了多少时日:因新改纺织机就是把横置的单锭手摇纺机变成竖直多锭纺机,原理并不复杂,更用不到什么高深的工程学知识。翠柳黄莺只要弄明白现在苏松各地的织机,再多练练纺纱织布的技术,有了方向,定能开窍。

    绿意笑道:“说是已经选了三处地方,姑娘若想去看,随时叫上皂役护卫,便可出门。”

    苏妙真喜笑颜开。一时拉着绿意蓝湘在绣房里说些话,一时又安慰仍沮丧的翠柳黄莺,东忙活西忙活闹到巳初,才记起新的话本还差一段结尾,便回卧房去写,无话可絮。

    巳末时分,苏妙真写罢话本,起身透气。走至门槛一瞧,先打个寒噤。原来房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彤云密布,低压天际;朔风阵阵,催枝卷地,院中吹落许多树枝黄叶,嘎吱嘎吱作响,倒是个要下大雪的模样。甚是萧索。唯有墙角寒梅悄然绽出花苞,在萧索中平添几分鲜活。

    一时绿意进来,服侍着她加了大毛衣裳,“这快到冬至了,姑娘也该给姑爷做点冬靴才是,姑爷肯定喜欢……”

    “可我针线功夫不行,他穿了未必舒服。你们姑爷总往外跑,一双好鞋可要紧着呢。”

    绿意只笑:“重要的是心意,姑爷也知道姑娘的手艺,还能指着姑娘做多好的?不过弄双出来意思意思,剩下的自有奴婢们去制……”

    苏妙真这才点头应下。不错,顾长清可见识过她绣出来的荷包。而这里的旧例。冬至前妻子是要给丈夫及舅姑做靴的,她嫁给顾长清,自然得尽心尽力做足妻子的本分,便道:“那你去取针线来,趁这会儿没事儿,我做一点……”

    绿意便即刻去拿,苏妙真就着鞋样子没缝几针,蓝湘先带了一封红帖进到明间,“世子妃请姑娘去赏红梅和山茶呢,而且不约日子,只说在落雪那天……世子妃这连着递了好几次帖子过来,姑娘可也该去见见了?”

    苏妙真气呼呼道:“倒不是我不想去,七天前去婉玉那里抹骨牌,那吴王世子又给我许多冷嘲热讽受,害我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婉玉在,我肯定要拂袖走人了。还有,说起来也邪门了,那天他一进暖阁,我手气就差得不能再差,都输给织造夫人钱氏了——钱氏是个不会算牌的——可见我和这人犯冲得厉害。”

    蓝湘笑道:“既如此,推了便是。正巧姑爷不在家,姑娘就是不去,世子妃也能理解,更不会见怪的……”便将这红帖撂在案上。绿意却道,“姑娘刚才说那钱氏,倒让我想起这几日听到的闲言碎语……”

    “你说?”

    绿意叹气,压低声道:“我听顾寅说,姑爷在钞关上扣了织造大人的浮财,以后多是要起事端的……”顿了顿又道,“昨日奴婢出去买东西时,也听得运河岸上有商户议论,织造大人在知府大人那里告了姑爷的状,说姑爷征税过宽,有与豪强包揽的嫌疑,商户百姓们都替姑爷悬心呢……”

    苏妙真心头一跳。顾长清先前问罪了织造衙门留下的委官,已然是得罪了对方。而他临走前的那番话,更暗示说明私设口岸中有不少是织造的手笔。他此去裁撤,只会把对方得罪得更深。这苏州城外的大关都是他的心腹,又有金陵带来的得用家仆看着,自然滴水不露,不会给对方把柄。

    但织造衙门上属内务府,向来与宫内有所牵连,更听婉玉说与五皇子有关,他这般不给织造留余地,岂不是又得罪了五皇子……

    侍书进来。往鎏金兽盖方香炉里添了沉香,又送来盏梅桂泼卤瓜仁泡茶,苏妙真无意识接过,略呷一口,便不再吃了。

    思前想后,仍是决定不再多忧:顾长清既然敢这会儿就和织造衙门较劲儿,肯定有所凭仗,他本不是莽撞心急的人……更别说,乾元帝近年偏爱孙贵人,已经没那么宠爱贵妃,五皇子眼下是安分了,却也不足登上皇位。

    苏妙真安下心,便一壁做冬靴,一壁和她们商量着午间吃食,刚定下一道山药鸭羹,只听得官署外嘈嘈杂杂,顾寅奔至院中来报:“奶奶的兄长到了……”

    苏妙真忙忙起身。自打顾长清说苏问弦要来苏州缉拿盐枭,她就盼着日子。可等来等去等到十一月也没个消息,还以为苏问弦不能来了。此刻一听,那自然是不胜欢喜,出院去迎,只见前院照壁后走出一人,正是身着墨色锦葛裘袍的苏问弦。

    认真算起来,苏妙真与苏问弦不过三月未见。可这乍一相逢,他却觉得苏问弦与以往大是不同。苏问弦身上漫着一股逼人的煞气,就像一把饮血凶兵,骨里渗出森森寒意,起人一见就不自觉心生畏惧。她定定心神,却一眼瞥到苏问弦锦葛裘袍的衣摆沾着的斑斑血迹,登时心中一惊。

    苏问弦一进官署后院,打眼就见让他朝思暮想的苏妙真迎在冷风里,挑眉一笑:“真真……”便把人拉住,一同步入暖烘烘的明间。正欲开口问她近来可好,眼风一扫,瞧见那黄花梨翘头案几上搁置的一双男靴,登时怔在当场。

    苏妙真并不肯做针线,当初就是让她新打一条栓玉佩的同心绦子,她也总推三阻四地,只说那条石青如意绦并不显旧。想要蒙混过去。

    如今她却连冬靴都肯替顾长清制了。苏问弦心中一沉,继而一涩,微微握拳,再见她的一腔喜悦已然全数化作难言的嫉妒。

    他这头心中烦恼,那头苏妙真却不落座,只走到近前,把他上瞧下瞧,问道,“哥哥,你受伤了?”苏问弦一愣,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到那些血迹。他微微一哂,待要相言。瞧见苏妙真连身上披着的织金绯缎狐裘都忘了解下,只顾着看他。

    她素白的小脸如云冰剔透,又似初雪皎洁。樱唇紧张地抿出两个梨涡,水汪汪的杏眼全是他的存在。

    也只有他的存在。苏问弦心中一动。虽知该让她安心,可仍是贪恋她此刻的关切,便只是看着苏妙真,并不说话。

    这倒把苏妙真急得连声发问:“可是真伤着了?伤哪里了,严不严重?不行,得请大夫来看看……”说着,她转脸便要喊人。

    苏问弦这才回神,拦住她柔声道:“不是我受伤。这血迹是几个盐匪的,何况要伤你哥哥,也得他们有那个本事……”又笑道,“你素日爱听这些外事,哥哥给你说件有意思的——这回在三江营拿下的那几个盐匪中,有一个女子头领。年逾四十,名号白花蛇,说是可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我把人抓到手一审,哼,不过是□□凡胎。原来她只是会些拳脚,又惯能装神弄鬼,倒把缉私营的人唬了几年——堂堂官兵居然被这种雕虫小技吓倒,实在可笑……”

    苏妙真心中一松。的确,苏问弦不辍武学,和傅家小侯爷都能打个平手,她是晓得的。可他眼下说得云淡风轻,苏妙真也知这里头有几多凶险。私盐巨利,盐匪盐枭都是不要命的,更别说从古至今,成了气候的盐匪后头多有官场上的人撑腰。

    侍书托着漆描金盘过来,苏妙真取下六安茶,往苏问弦手中一递。先埋怨道,“你好歹是个运同,抓人何必身先士卒,在后头指挥调度不也成么,何苦冒这个险。再说,你把身家性命拼在这里,皇上就会多给你加俸禄么?”

    苏问弦心中又是熨帖又是好笑:“你这话说得,别人能去打头阵,你哥哥就不能。真真,你这是不是有些自私了……”

    苏妙真轻轻嗤了一声,瞪他一眼,“在这上面我就是自私得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对了哥哥,你在苏州能待多久?”

    “入冬不是产盐的季节,又有两三个盐匪脱逃往苏松的方向来了,我暂不急着回扬州……在这儿巡查,少则十天,多则数月……”

    “你的随身卫从和缉私官兵都去哪儿了?”

    “缉私兵役安排到驿站,随身侍卫都在钞关前衙,苏全苏安也跟过来了,明日我让他们过来给你见礼。”

    且说钞关前衙,苏问弦带来的一干卫从被请入厢房安置。

    寒风烈烈,苏全谢过关役,便急忙合门。没蹬鞋就往暖炕上一躺,口中只道,“舒服,多久没睡个好觉了”。因见哥哥苏安兀自在窗下来回行走,便问道,“哥,你走个什么劲儿,晃得我都眼花了……”

    苏安不耐道:“我这愁着事儿呢,你别放屁。”

    苏全奇道,“能有什么事可愁,这一次缉私大获全胜——皇上本来就格外赏识少爷,这回肯定又有隆恩赐下——”

    苏安冷道,“可还逃走了两个盐匪。”

    苏全撇嘴,“没错,是逃脱了两个盐匪,但那分明是咱们少爷故意放走的。要不怎么只是不堵通来苏松的水路,肯定是要在苏松两地来个瓮中捉鳖,搜查窝藏的余盐……”

    苏安不屑,“余盐算得了什么!私盐的大头究竟藏在哪儿,少爷早弄清楚了——白花蛇几个匪徒也算识相——不过隐而不发,等着殷总商去收尾……”

    见苏全听得云里雾里,苏安冷笑一声,“少爷没必要来苏州,这会儿更该回扬州料理私通盐匪的李总商——要知道迟上一步,李家的肥肉就会被运司衙门和盐政上的人咬走大半……可少爷却放走了两个盐匪,又单单不堵来苏松的水路……”

    苏全挠挠头,“既然和余盐没关系,苏州有什么特别之处么?”琢磨着,苏全猛地一拍大腿,茅塞顿开,“我知道了,这里有顾主事和吴王世子,他们可是少爷的至交!前段时间少爷和顾主事一直有密信来往……更别说苏州还有——

    “苏州还有咱们五姑娘!”苏安一屁股坐上暖炕,苦笑点头,“你哥我呀,越看越明白了……”摆手叹气,“可这越看明白,越觉得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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