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的是高织造胃口太大贪墨过多,喜的是顾长清肯对她说外头的政事。

    苏妙真便笑道:“你有对策便好。你在外辛苦这么许久,赶紧泡个澡解解乏。”说着,便催着顾长清去隔间,自己去紫檀嵌金大立柜里取来干净冬衣,捧了入内,道:“午间想吃什么?”

    顾长清点了几个菜名,苏妙真一一记下,就去外头吩咐。一时他泡澡完毕,两人同吃午饭,桌上顾长清听她提及没画完的九九消寒图,便笑着要代劳,苏妙真自然乐得轻松。

    吃毕便引他到碧纱橱,在一旁磨墨铺纸,见顾长清把素梅也画得风姿楚楚,暗道:难怪他喜欢精通琴棋书画的陈芍,他自己就是极有才华的。不免感叹一句,“画的真好。”

    顾长清停笔:“妙真,你想学画么?”他笑了一笑,“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苏妙真赶忙摆手。她在京城的那几年除了读书女红和礼仪进退,镇日就是学琴棋书画等事,虽学得很敷衍,但也早受够了。“你哪儿有时间呐。再说了,我虽然愿意学,可没天分,要是你怎么教都教不会,到时候你这个夫子自然头疼心烦,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顾长清扭头过去,见苏妙真扑闪扑闪着杏眼,羽睫纤密如扇,神色甚是诚恳,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顿了顿,他笑道:“我脾气还成,你既然愿意学,我当然也抽得出空来教——”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见苏妙真嘟了嘟嘴,眉眼间满是不情愿,随即她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其实,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学……”她轻下声,“我就是个俗人,让我欣赏还行,让我学,那就是要我的命了……”

    顾长清甚是淡定地哦了一声。见苏妙真更是羞赧,喃喃讷讷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只低垂了玉雪似的脸,用手不住地扭着衣角。

    他微微凝神,突然很想说些什么,但没开口,却听绿意进来道:“吴王府知道姑爷回来了,请姑爷姑娘还有三少爷明日去赏花呢……”

    苏妙真正在窘迫羞赧的时候,一听这话,赶紧借口打点行装,便躲出碧纱橱。

    一夜无事。

    ……

    且说次日,吴王府里,滴珠服侍着前夜宿在她这儿的宁祯扬梳洗穿衣,一切事毕,捧来锦纹云履。

    滴珠一面跪地给宁祯扬套上,一面做不经意状道:“今儿女眷里就千户夫人和苏安人,千户夫人还好说,苏安人今儿肯定要嫌无聊的……”

    因听宁祯扬沉默片刻后终究地问了句“怎么说”,滴珠笑道:“奴瞧着苏安人可既不爱看戏,也不爱听宣卷,抹骨牌又怕输……若是没千户夫人,苏安人还好缠着世子妃娘娘说话的,这会儿千户夫人也来,世子妃娘娘和苏安人哪能那么亲密无间的说话,可不得无聊么。”

    停了停,滴珠笑道,“不过嘛,奴听世子妃娘娘提过,苏安人喜欢听些简单利落的小曲,也爱听一些琵琶,往年在京城就甚是喜欢伯府里一精弹琵琶的小伎,倒该可以找人去陪侍一二。”

    宁祯扬顿住脚步,他缓缓道,“婉玉三请四请,苏氏才肯上门一趟——她可以拿腔作调,王府的礼数却不可少。”

    滴珠拍手一笑,“世子爷,奴也是这般想的,倒不如叫几个苏州城里的名妓或是家乐班子里生得好的女伎,给苏安人解闷儿?”说罢,便接过婢女送来的锦裘为宁祯扬系上,把人送至正厅,“还是?”

    宁祯扬摆了摆手,“她——苏氏年纪还小,娼妓之流不能往她跟前去。”

    滴珠面上一臊,忽想起:她自己可是完璧之身就被送给了宁祯扬,也从没真正在行院里待过,与香凝之流大为不同。更别说自己已是王府里的侍妾,早是鲤鱼过龙门,身份不同。

    心中一轻,挺了挺胸,笑道,“世子爷说得极是,就是世子妃娘娘,也没怎么见过常来王府侍奉陪筵的那几个名妓哩。但话说回来,不叫那几个色艺双绝的名妓,咱们府上的家乐班子,多是唱大戏的,要找个善琵琶、能小曲的可也不容易。若随便顶人凑数,苏安人多半也不能喜欢……”

    滴珠觑眼去看,却见宁祯扬并不言语,滴珠心下失望,刚想再添把柴火,就见宁祯扬跨步踏入雪中,对侯在廊下的宁禄吩咐道:“跟世子妃说一声,等苏氏来了,让香凝带着琵琶,去苏氏等人跟前服侍弹唱……”

    初雪接连不断的落下,撒絮一般。

    那头,苏妙真早早起身,打点贡品让顾长清祭祖先。待到辰末,苏妙真便坐了暖轿,让绿意等人坐着小轿跟随,与顾长清苏问弦一同去吴王府赏花。暖轿在垂花门落下,文婉玉携一干婢女早等着了,两人就一说携手说笑,走至赏花暖榭。

    暖榭在王府的西南角,共有五间绵延在结冰的湖边。谢前是一大片开得正好的梅林,红妆白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清韵仙寒。

    丫鬟们打起红梅映雪绢毡暖,苏妙真抬步进去,只见榭内明窗净几,收拾得十分齐整精洁。烧银碳的火盆自不消说,地龙烧的正旺,两个鎏金兽盖方香炉内升起缭缭轻烟,熏得满室异香。又处处用净瓶插了红梅白梅安放。

    又见得正中垂下白纱锦帐,将暖榭隔成东西两半,苏妙真心中奇怪,问道:“北边的位置留给谁?”

    听文婉玉笑道:“今儿来得就你们几人,里头拢共也只有三位男,一个是你哥哥,一个是你夫君,于千户更是个知礼数的,且他们男人在前堂要待着,到午间饭时才过来,那就不必分成两地,反而不便赏花。毕竟只有这暖榭正前头种了梅花,不过,你要是介意,我去知会世子爷一声,让下人另安一桌在隔壁,咱们过去,也是成的。”

    苏妙真本就不耐烦这些男女大防的虚礼。更别说若另安一桌,就得女眷们到偏厅去让出赏花的好位置,她哪里肯。便忙说不必:“正好我哥哥和夫君都在,那就没什么可忧心避讳的,就这儿吧。”

    文婉玉一笑,便拉着她落座下来,又让环儿佩儿送上茶点,不一时,殷氏也来了,三人略叙寒温,文婉玉因知苏妙真不爱看戏,便直接吩咐一人过来弹琵琶。

    苏妙真定眼一瞧,却是香凝抱着琵琶入内,她穿了一身紫丁香潞绸对襟袄儿,蜂蝶赶菊钮扣儿层层叠叠,软黄裙子,一身风流韵致,可却一脸不情不愿。香凝磕头见礼,口中只道:“世子妃娘娘万福,殷宜人万福,苏安人万福。”

    文婉玉淡淡一笑,赐了座道:“香凝,你捡拿手的唱来,不许偷奸耍滑,随便应付两位诰命。”

    香凝一听这话,登时咬牙,恨不能即刻冲出暖榭,去撕碎了死对头滴珠。

    原来今早香凝去文婉玉处请安时,挤兑了滴珠几句。可滴珠一改常态,只是气定神闲地不说话不反驳,香凝当时就心中奇怪,还道是滴珠改了性情。可过不一时,宁禄过来传话,说让香凝今日去女眷处伺候弹唱。

    香凝懵在当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又或是宁禄瞎说,可一转身,她瞧见滴珠笑得志得意满,一脸意料之中的表现,香凝有什么不知,立即明白过来:肯定是姚滴珠撺掇着世子爷让她去献艺弹唱。

    香凝自觉她已然被宁祯扬收为侍妾,也是有身份的人。如今却跟粉头家乐一般唱曲抹琵琶,可不是天大的羞辱!就是当日她还在行院时,也没有随便给人唱的道理。

    故一回房就倒在炕上,哭了半日。后来她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就匀妆涂粉地去宁祯扬处撒娇不依,结果反受了宁祯扬的冷脸——要知道宁祯扬也算随和温雅,平日里,她们这些姬妾只要不踩过界,不在后院闹得厉害,宁祯扬多是纵着的。

    连着两次失了面子,香凝如何不羞,焉能不恼。可香凝再怎么愤恨羞恼,宁祯扬的话她不敢不听,便坐上春凳,怀抱琵琶,轻拢慢挑,唱了曲《心变》。

    “做梦儿,也不想你心肠改变,我也曾有好处在你先前,谁知你忽地里将他人恋,恨只恨我无眼,我也再不敢埋怨着天,忘了我的恩情也,保佑别人儿将你闪……做梦儿,也不想你心肠改变,在先时,人笑我,今日果应其言,想当初你话儿到也说得活龙活现,我把真心儿待着你,你原来把假意儿缠,负了我的真心也,天,现报在我的眼……”

    这曲儿本来就凄凄切切,香凝又有心事应上,唱的更是哀感连连,让苏妙真听了,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苏妙真虽爱听琵琶小调,但因见是香凝献艺,当即就有几分疑惑奇怪,不能入神。后见香凝哀哀婉婉、泫然欲泣的模样,更也没听出个乐趣。

    就拉着文婉玉悄声道:“这怎么回事,没听说过收了房的侍妾出来弹唱的,叫府上的家乐来便是,这么安排,她岂不记恨你?你又说她得世子爷的意,常常伺候,香凝若是一吹枕头风,你纵然是正妃,也少不得要受世子爷的冷脸。”

    文婉玉轻笑一声,掩袖对她道:“我可不是没事儿找事儿的人,这原是世子爷安排下来的——”顿了顿,文婉玉收了笑意,“我瞧着倒像是滴珠的手笔。”

    苏妙真不由一愣。上回她来文婉玉还说香凝和滴珠能平分秋色,这会儿就东风压倒西风了?

    忙低声道:“你不是说,滴珠她当初虽是被当做粉头姐儿来教,但没真入过行院,没经过男人,算起来也是清白身,和婢女倒差不离。”

    “这会儿见着,她对世子的影响居然也不小,三言两语就能把世子爷说动,落了香凝脸面——她既然这么有能耐,你且留心着点儿,别让她一人坐大了……”

    又道,“你也开个恩,别让香凝唱了,让她承你一个情,咱们干脆趁着男人们没到,出去看梅花堆雪人……”

    文婉玉点头称是,“滴珠强就强在能识眼色,能看风向。”文婉玉抬抬手,命犹在弹唱的香凝停住,苏妙真想了想,给身边蓝湘使了个眼色,见蓝湘微微点头,便褪下腕间手镯赏给香凝,和颜悦色夸香凝几句歌喉婉转,技艺超然。香凝得了体面,这才转悲为喜,谢之不迭地离开了。

    苏妙真这才松口气,披上斗篷就要去赏梅花堆雪人。殷氏畏寒,文婉玉又是主人,也不能失了身份,只是在廊下含笑看着,悄悄对她说,“这银红朱砂、晚水玉蝶是梅花里最珍贵的,你若喜欢,趁着世子爷不在,尽可以折几只插瓶回去……”

    苏妙真一听有这等占便宜的好事,哪能不喜,乐滋滋地就蹬了一双羊皮小靴子,裹着斗篷下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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