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沉吟一时,问小藕官道:“藕官姑娘,你长在扬州,这府军两处闹起矛盾,盐道两衙门该是从不插手吧?”

    小藕官道:“那自然,井水不犯河水。盐道上的高官们哪里耐烦管,各自下辖的盐务就够繁杂了。所以都说这吴同知罪有应得,当然,吴同知自己肯定不服气,嚷嚷着说运同大人为着……”

    因小藕官瞧见苏妙真尚凝神看她,似半分不知的模样,话头一转,不着痕迹笑道:“嚷嚷着说肯定是运同大人与河防营抓错人了。”

    苏妙真这才心定。

    小藕官笑道:“奴乘画舫来的路上,瞧见扬州卫驻军有三三两两在知府衙门前拍手叫好呢。”

    苏妙真笑了:“听你这意思,竟是更偏向扬州卫驻军,想来岂不是更中意那个右千户了?”

    小藕官面上一红,轻声道:“安人别打趣奴了。”随即怅然看向亭外,道:“杨千户已然娶了乔家姑娘做妻,夫妻恩爱,已有两年,可绝看不上奴。”她撇过头,见苏妙真眼底多一抹好奇,叹口气,便把这里头的纠葛对这助过自己的苏安人细细讲来。

    小藕官身世飘零,才艺冠绝一时,她在戏班见多了当红戏子被人包占、最终色衰爱弛的事。且那些男人嘴边常挂着的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抛弃起梨园名伶也无半分愧疚。就是有福气能被纳去做妾,也少不得为大妇所欺压——毕竟戏子是下九流,比娼妓还多了一份抛头露面,正妻教教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戏子们规矩,被人晓得,还是贤惠之举。

    小藕官便打定主意,唱够戏攒住钱,以后寻个同班艺人或是老实乡汉嫁了,绝不贪图一时繁华给人做妾,戏班班主见她埋头习艺,分外刻苦,也一直庇护着她。

    她也从不私赴堂会,陪高官豪商们饮酒作乐,更不必说服侍枕席。但时不时会赴名士的邀约,不收分文地清唱几曲,故而她虽比其他红戏子少拿银钱,却多了名声。

    这扬州城内外打她主意的人见她坚贞不屈,不慕富贵,对她也有几分钦敬,时常争得是她哪天该替哪家唱哪场戏,倒也不明面逼她做妾。

    唯有一个吴同知三番两次去玉合春纠缠小藕官。

    而扬州知府与扬州卫指挥使早年在他地就有过节,两人如今同在扬州为官,更是互不给好脸。府军偶有合办之事,知府卫指挥二人总趁机明争暗斗,便常常横生枝节。下头的人为了给上峰争口气,时不时也借着这事那事闹起来,如今卫所的人见知府心腹吴同知迷恋纠缠小藕官,哪有不借机生事的。

    小藕官这是恰逢其时,成了两处人斗气的筏子。

    小藕官强笑道:“安人不知,千户大人多是觉得替我出头,既可以打知府衙门的脸,又可以博一个行侠仗义的名,他对我并无它意。”顿了顿,又私下道,“我先前去吴同知府唱戏时,曾被醉酒的吴同知缠住,他说知府老爷有不为人知的后台,背景极深,他随知府办事,日后前程无忧……此番运同大人虽是执行公务,却得罪了知府大人。二人虽是平级,但知府大人若暗下黑手……总之,您回去一定要跟运同大人提上一提。”

    苏妙真点头应下,又道:“那你呢,知府若为此迁怒到你身上——”犹豫道:“要不,你随我去苏州,苏州和扬州一般繁华,而且苏州百姓比扬州的普通人要富裕,你去那儿就是单给普通人唱戏也够挣银子的了。”

    小藕官感激一笑:“安人放心,我在扬州城里也有几分清名,知府若发落我,也得记着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轻轻一叹:“我孑然一身,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在这儿好歹还有他……”

    苏妙真一怔。她见小藕官如此坚定,也只好默默唏嘘,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洞达聪慧的女子,只能拉着她四下游玩了一番。如此待到近午,还要请小藕官一同去后堂用素席。小藕官因思量着自己是戏子,怕王氏不喜,再三辞了。

    苏妙真只能独个儿入了后殿内堂,陪王氏吃了回斋饭,又听了一回佛法,正坐在蒲团上犯困,忽听得王氏笑道:“真儿,最后殿有个子孙堂,你去礼佛一番,静坐半日,觉圆等大师都说只需半日,便可上感佛祖,求得子嗣。”

    苏妙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一听要独自静坐半日,便磨磨蹭蹭地不想去,悄悄附耳对王氏道:“我独自在净室待着,不太方便吧,万一有僧人偷偷进去非礼我……”

    王氏瞅一眼厢房外合十闭目,默默祝祷的觉圆,摇头笑道:“你安心,娘差人去看过了,那子孙堂边的十数间净室,四面严密,断无缝隙,且自然不是你一人,那两名府卫和侍书等人都在外头看守陪护着。”

    又笑:“你以为人家高僧不想避嫌么,本来这求嗣该是静坐于净室,一宵念佛……但觉圆大师还有主持都说,若换做你,一个下午便成。人嘴上虽说是因娘心诚,但多半是怕为了你横生事端。”

    王氏摸了摸苏妙真的脸,有些愁闷:“我儿,起先娘还说你生得一副绝好颜色,是福气。如今见得却也未必,不说京里东……哎,单说这会儿,人得道高僧都怕你若多留,会惹闲话……”

    苏妙真无法,只能由觉圆领着去后殿子孙堂烧香求子。

    却说那殿里的烧香妇人也有四五个,其间一年轻妇人衣着华贵,被六七个婆子丫鬟亦步亦趋地围从着,一看便是大家气派。

    苏妙真因不小心踩到了那妇人落下的荷包,拾起快步过去,还没把人叫住,就被一婆子兜脸骂了一顿:“哪家来的没眼色的乡野村妇,居然要来冲撞我们姑娘,可打听着,我们姑娘的爹是谁。”

    侍书上前一步,横眉怒目回敬道:“我看你们才是瞎了狗眼,管你是谁,居然也敢在我们姑娘跟前放肆……”

    苏妙真伸手一拦,给侍书使了个眼色。侍书记起她们本是低调改扮而来,不能招摇身份,这才忍了气后退一步。

    苏妙真心里也不甚痛快,但不愿生事,正要转身离开,却被那年轻妇人叫住,“夫人留步,”她先扭头对那出声婆子叱道:“唐嬷嬷,不说我已经嫁入陈家,你不该再唤我姑娘。就是这事,你也太过分了。这夫人是好意,你却仗势要欺人,好大的胆子!”

    随即向苏妙真恳切道歉了一番。又道:“妾身杨乔氏,冒犯夫人了,还望夫人恕罪。”说着,便是柔柔一拜,更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刺,双手递出:“夫人若不嫌弃,还请今日或他日大驾光临,妾身给夫人赔罪。”

    苏妙真见她极是温柔贤淑,礼数周到,也心生喜欢,便接过名刺,受了这一拜后还了个礼,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得那名刺上有“千户杨家”四字,登时一愣,把这杨乔氏上下打量一番,问:“夫人可是乔总盐商的爱女?”

    见杨乔氏惊喜点头,苏妙真心中一叹。明白为何小藕官一个未成婚的女子要来大佛寺进香。怕是想见见这两年未有所出而择定今日进香求子的杨乔氏。

    杨千户屡屡为小藕官出头,小藕官再是明白其中另有原因,也未必能按住那一腔恋慕的柔情。可小藕官的自尊与理智不许她做妾,故而才欲要见上一见杨乔氏,断了心中对杨千户的念想。

    这杨千户好福气,正妻出身豪商却不见半分骄矜,又有小藕官那样的通透坚贞的女子暗暗恋慕,想来为人不差。

    苏妙真正沉思着,忽听得杨乔氏致歉,说急着静坐祷告,好求得子嗣,无法继续奉陪。苏妙真连连说了几句无妨,目送杨乔氏一群人离开,自己才回身过来。

    她对着殿内供奉的子孙娘娘、送子张仙、延寿星官挨个跪地磕头,参拜三次,又捻起九柱金线沉香,一一插进香炉供奉,双手合十,全套功夫滴水不漏地做足,自不消说。

    随后便被领入祈嗣净室,这东边的净室总计四间,都挨在一起,但逐间隔断,最右边守了苏妙真先前所见的唐嬷嬷等人。

    苏妙真进到左边居首一间,四遭留心去看,下边铺了整整齐齐的灰石板,一块连着一块,十分紧密,确实无半丝缝隙。中间则陈设了床帏桌椅,桌上安放铜炉,燃着着幽幽熏香。

    苏妙真便让府卫婢女们在外守候,自己安坐在内。拿了一卷佛经装相,摆出虔敬礼佛模样,突地听得脚步声,却见是先前那觉圆。

    他捧了碗符水进来,安放在圆桌上,合掌垂脸道:“女施主如此虔诚,善哉善哉……女施主,这是求子的符水,喝了能上感佛祖,与菩萨通灵,届时女施主将求嗣一事向佛祖相求便可。”说着,他便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反手带上木门。

    这些做派,让苏妙真看了,便是一嗤。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狐疑。摇摇头,嫌弃地瞅着那碗里的符水,见得符水浑浊不清,暗暗心道:她可不信这一套,说不得定这里头就有重金属朱砂等妨害身体的东西。

    等了一会儿,苏妙真搁下佛经,起身就想把符水倒入床后,刚走四步,脚下一软,却是踩在了一块松动的灰石板上。

    苏妙真心中一动,蹲身下去,轻轻一按,这石板又是一动。

    苏妙真眼皮一跳,心中一沉,急急起身,走到那香炉跟前,用绣帕捂住口鼻,揭了盖子看那香灰,果见得里头残渣里似有他物。

    刹那间,她把前世看过的那些明清话本来回想了一遭。暗暗咬牙:是了,难怪世上并无佛祖,人们还说大佛寺求子灵验,若不是别有缘故,岂能如此;难怪觉圆一个佛门子弟,却看都不敢看她,他如心中坦荡,自然光风霁月,那般举动,分明心存歹意。

    苏妙真急急起身,戳开窗纱瞄了一眼,只见殿内出来一女子,那女子打扮得风流媚态,独身一人,说说笑笑地在某和尚的引领下进到对面一净室。若说苏妙真心中本有六分肯定,那她此刻已有八分,等到院中净室全被关上,往来没有任何和尚,她便悄悄推开门,低声把护卫丫鬟唤入。

    那两护卫也是刀口舔血、久经江湖的人,一见得香炉与灰石板的情形,登时明白过来,两人骤然变色,立马把门栓上。一护卫对苏妙真道:“姑娘别慌,属下一定护姑娘周全。孙荣,你去窗边看看动静。”

    孙荣奔到窗边瞅了一眼,连连摇头:“外头没人,敖力,咱们得马上带夫人姑娘离开。”

    敖力眉头一皱,“大佛寺的青壮年和尚有二十多个,咱们若贸然慌张离开,被人看见,只怕……”

    苏妙真亦回过神来:“不错,一来,这件事大佛寺上下都脱不了干系,若觉圆从这石板后头上来,见不着我,或是外头和尚见我不肯求嗣就匆匆要走,肯定会反应过来,即刻叫人阻拦。如此要紧的事,他们定怕东窗事发——更不知我和哥哥的关系,他们那就无所顾忌——自然要痛下杀手,以防咱们泄密。而这大佛寺却也不小,咱们人生地不熟,又有五个女子,未必能轻易逃出。”

    “那我们怎么办呐。”王氏带来的丫鬟萍儿“哇”地一声哭出来。侍书也正魂飞魄散间,被这哭声一激,眼泪珠串也似地落下来,苏妙真忽见她二人如此,忙抽帕子捂住了萍儿的嘴,苦笑道:“我的小祖宗,你再哭,就把人引来了。”

    萍儿侍书一听恶人会来,这才抽抽噎噎地住了眼泪,

    敖力孙荣互视一眼,将苏妙真请到一旁,低声道:“姑娘,其实若我二人竭力拼杀,又只护姑娘一人,可以脱逃出去。”

    苏妙真一惊,瞥眼见得侍书萍儿正都眼巴巴地瞅过来,等她拿主意。即刻摇头,轻声道:“不行的我是能走,她们就全性命不保了。”

    敖力孙荣一拧眉:“姑娘千金之躯,她们岂能相提并论?且为主子卖命也是分内之事。”

    “不成!”苏妙真按了按脑门,断声拒绝。她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咬牙,看向敖力孙荣:“为今之计,只有先制住觉圆,把他打晕,让他无法通风报信。同时由侍书借口犯病离开,去递信儿让哥哥带大队人马过来。咱们在这儿按兵不动,麻痹他们,等哥哥过来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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