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瓜洲渡,人来货往,船帆辏积。码头前满满当当围了几十个卫兵,往来行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以免冲撞了那里头即将登船的女眷。

    苏妙真回首看了眼不远处的大佛寺废墟,只见得艳阳下大佛寺一片焦土,黑黢零落,山门外的松柏全都成了枯木。她待要踏上驳板进到官船,好等候苏问弦过来道别,忽见得一顶小轿落下,一女子拨开了岸边护卫的官兵,匆匆提裙朝苏妙真走来。

    “安人这就要回苏州了?”

    苏妙真揭开帷帽一角,认出来人乃是小藕官。小藕官穿了一身极为素淡的水田衣,半点首饰钗环也无,乍一看绝认不出她是扬州城最红的戏子。因见小藕官姣美的面庞上隐隐透着青白,眼下些许紫黑,似带了病气。苏妙真不由问道:“藕官姑娘,你怎么来了?”

    小藕官低下头道:“我不想待在扬州了,安人若能行个方便,让我搭上一程直接去苏州,那我感激不尽。”

    苏妙真一愣:“你先前不是还说为了那杨——”话没说完,小藕官冷笑一声,她摇头道:“杨千户那样对杨夫人,他不配!”随即,小藕官看向苏妙真,苦涩一笑道:“安人,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若当日我没有带杨千户去大佛寺寻杨夫人,或许杨夫人就能好好地活着。”

    小藕官低声道:“那天我听侍书姑娘说大佛寺出了淫僧的案子,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人还敢对杨夫人下手,但说到底,终究我也有错,若是我,若是我没去运同府,或是没带杨千户——”

    “我就是不明白,他们真的是我所见里最为恩爱的一对夫妻……而杨千户他既然那样大办丧事,好让杨夫人死后极尽哀荣,说明他还是在乎杨夫人的,那为何——”

    苏妙真见小藕官抖着唇,颤声几乎说不下去,也忍不住心中一涩。小藕官一个外人,对杨乔氏的遭遇都能如此内疚,那杨千户呢?敖力说杨家大做法事,水陆道场要建七七四十九天为杨乔氏祈福,杨千户更自打那日就缠绵病榻,消瘦到脱形……既然有情,为何绝情?一个贞字就那么重要么?

    苏妙真摇头轻声道:“我也想不明白。”苏妙真伸手拍了拍小藕官的肩膀,勉力微笑,“要么我让他们等等,你这会儿回去拿行李?”

    小藕官从袖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个荷包,给苏妙真看了看。原来小藕官自从大佛寺回戏班后,就心灰意冷,不欲多留扬州,想到他地过活,就被所有的家当提前换成了银票,她的首饰头面等贵重物十则留给了对她多有照拂的戏班班主。

    苏州府与扬州府同为江南富庶重地,戏曲杂剧说书杂技等娱乐活动就都相当丰富,故而两地都有闻名遐迩的戏班。且苏州府是因纺织繁华,故而苏州府更像是藏富于民,不类扬州府多是豪商垄断,苏地的戏班因而多面向普通百姓,并不一昧依靠豪商高官讨生活。这样一来,戏子被欺压强占的事比扬州要少上许多。小藕官的班主见她执意要走,就认为不若去苏州,于是修书一封,给苏州府的某名班递了音信,托对方收小藕官入班。而小藕官记起苏妙真要回苏州,便想趁机与苏妙真同行,免除水路上一些不必要的危险。

    苏妙真顺着小藕官手指的方向往运河里看去,极目远望,见得运河里船只往来如梭,天际远处隐隐可见数十艘巨艘扬帆缓行,两岸密密麻麻的纤夫们正拉着那些巨艘溯游而上,在春阳金辉下,看着格外壮观。

    而离得那些巨艘最近的几十船只也都极为庞大,隐隐可见得舱板上堆了一包又一包的粮食,无数小船只护送围从,上头都站满了官兵,同样由水手纤夫拉着。

    苏妙真咦了一声。随即她听小藕官轻声道:“苏州府想来比扬州要安生太平许多,我也……”小藕官笑了一笑,道:“一等官船,二等铜船,三等盐漕粮漕,四等才是商船民船……我因着孤身上路怕多有不便,才来打扰安人。”

    苏妙真明白过来。那最远处的数十艘巨艘该是云南而来,载满了铜铅上京铸钱。因着运铜铸钱是朝廷大事,便给了许多特权,故而铜船在运河里历来都是横冲直撞的,有时连运盐和运粮的漕船的道儿都敢抢。而铜船笨重,体积又大,运河里大大小小的船只只能主动躲避,否则一旦被撞那就只有沉船的份儿。押运铜船又是苦活儿中的苦活儿,船上水手比漕船的人还豁得出去命,是以没人愿意和铜船同行航道,都巴不得早早把铜船送走。

    漕船亦是如此,且粮漕船比铜船还多数千艘,往来次数更是难以计清,漕运更是维系大顺气数的命脉之一,寻常船只遇到漕船也只能退避三舍,难怪这会儿其他船只都停在码头等候——

    可方才苏问弦却往铜船与漕船的方向去了,他一个盐道官,本职是督巡盐场稽查私盐,不该……苏妙真凝目看了一会儿,心中不安,见得日头高照,越来越热,便吩咐侍书把小藕官领进官船,自己等苏问弦过来。

    熟料苏妙真在日头下等了半日,也没等得苏问弦按时归来。苏妙真眼也不错地望着远处那数十艘巨船,只觉心中越发惴惴,敖力上船催了几次让苏妙真进舱,苏妙真执意在外头瞅着,两人正说着。忽见得那闸前一阵骚动,有人呼喊奔走,顷刻间,就见得数百巡检兵与河防兵从码头边奔向那漕船铜船处,俱是拿刀提枪,一脸肃容。

    苏妙真心中咯噔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要下船去看,然而敖力抢先一步把她拦住,敖力低下头,形容恭谨,但语气沉定:“姑娘,运同大人吩咐过,今天不许姑娘下船。”他顿了顿,补充道:“那边虽有运同大人坐镇,未必没有危险,姑娘一个女子,还请暂且等候片刻,不消两个时辰,运同大人就能处理完毕了。”

    苏妙真心中一沉,继而一定。不许她离开半步,岂不是马上有什么大事发生。可听敖力这意思,苏问弦竟是早知今日运河里会生事了?难怪前几天他不肯让她今儿回去,苏妙真一咬牙,向前一步。见敖力似因怕碰到她,下意识地就退了半步,苏妙真瞧见敖力如此模样,料得敖力顾忌着男女授受不亲,不会亲手拦她,提裙作势就要闯过去,敖力果然猛地抬头,一张斯文不失沉着的脸上直冒汗,道:“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属下,”

    “那你给我透个实口风,安安我的心,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苏妙真见得如此,知他定然知晓些内情,便柔声细语道:“敖护卫,你与其一句话不说让我平白担忧,还不如透点儿事情让我放心,你说是不——”她正劝哄着敖力说实话,余光忽地扫见岸边匆匆走过一穿玄色湖绸直缀的男子,两颊消瘦,竟是个眼熟的人。

    苏妙真心中模糊有感,忙得撇头去看,那男子已然消失在岸边来往行人之中。苏妙真惊疑不定,来回想着何时何地见过此人,正入神时,忽听得敖力道:“并非属下有意隐瞒姑娘……”

    敖力犹豫片刻,看向面前帷帽垂纱后的高门贵女,心知对方是个刨根究底的脾性,他垂下脸,压低声道:“和漕船铜船贩私有关。”敖力微微苦笑,“运同大人早有部署——本来漕船该在明天到,谁料今天就和铜船一起来了扬州,倒惊扰了姑娘……”

    苏妙真陡然一惊。

    苏妙真四下一扫,只见运河里一些小船舱板上也出来些人,正翘首远眺着查盐厅的动静窃窃私语。

    苏妙真因瞧见那十几艘船上堆了些豆货花生,心中一奇。正沉吟间,听顺着她视线看去的敖力道,“这些商船多是等着前头的铜船漕船放行后,出瓜州渡北上。”

    苏妙真收回视线:“哥哥常来亲自搜检么?”

    敖力回道:“大人公事繁重,若非有确实线报或大船经过,并不事事躬行。”

    苏妙真点头,轻声问道:“那究竟是冲着漕私去,还是冲着铜私去?”

    敖力摇头道:“运同大人究竟要拿谁开刀,属下实在不知。”说着,便坚持又道:“姑娘既然晓得了,还请回舱,否则运同大人回来瞧见姑娘在日头底下晒着,属下没法交差……”

    苏妙真瞧见敖力伸出的手臂挺得直邦邦,也不好再让他为难,踮脚往那渡口的搜盐厅瞅了一眼,就回舱静坐,但仍竖耳听着外头的动静,然而或是因为隔得较远,又或是因为舱门紧闭,苏妙真几乎没听见什么动静,待要推窗启帘去偷瞄,却见得敖力望了过来,同时走到窗口下的舱板处。

    那处无物遮挡,巳时的日光也热烈起来,不一时,苏妙真就瞧见敖力额上汗水淋漓,苏妙真见此,只能叹气合窗,在舱内与小藕官侍书等人闲话。

    因许久不开船,而舱门窗户又被紧紧关阖,舱内的侍书小藕官等人面上都有些忐忑。侍书担忧问:“姑娘,这许久不放船出码头,莫不是瓜州渡闸口那儿出了什么岔子吧。”又道,“还有三少爷,这会儿他也该来送姑娘了,可人却没见着。”

    苏妙真简略道:“哥哥在执行公务,咱们等着就好。”因想起小藕官不似深闺女子,时常在各大盐商府上来往献艺,消息该比寻常人灵通,苏妙真侧脸看去,问道:“藕官姑娘,你在扬州府几年,盐道官有在瓜州仪征两处查漕船铜船的么?”

    小藕官一愣,但她究竟是个灵透女子,登时就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压低声道:“盐运使大人年老糊涂,事情都是委给下头人在做,盐政大人倒是精明强干,可惜太贪了些,我听着各大盐商私下没有不骂他的……”又道:“运同大人上任前,我确实没见过巡检司、河防营还有运司衙门的官员去查漕船铜船,毕竟这两种船只都要上京赶期,更关系着国计民……”

    小藕官咳了一声不再下言。苏妙真听得此话,心中猜测越发强了几分,强忍着性子趴在窗边等了一炷香的时辰。忽听得船外一阵嘈杂,夹杂着两岸往来巡兵的怒骂声:

    “他妈的,连着查了二十艘也没见着私盐。”

    “没查着私盐也就算了,平白还和漕运衙门的人结了仇,你没瞧见,押运参政当场给了巡总一拳,还说面见总漕大人时会如实禀告。”

    “有这脾气怎么不敢对运司衙门的人发?”

    “运司衙门的那位苏阎王是好得罪的,咱们巡检司就是低人一等,没法子的事儿……”

    苏妙真扭头去看,果见得侍书小藕官等人亦是一脸震惊,心知自己绝没有听错。她来回在舱中走着,也有几分心焦。看来苏问弦下手的对象是漕私了,可听那话的意思分明是没查着,苏妙真努力回忆着大学历史课上曾学的任何知识,却只有几分模糊印象。

    私盐会藏在哪儿呢,若不在粮船上……苏妙真苦思冥想,只觉毫无头绪,正着急间,猛地想起方才所见的那些贩货商船,登时眼前劈开一道闪电——她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敖力正一动不动地守在舱门处,忽地见舱门一开,只见运同大人的妹妹朝他招了招手。她更掀起了帷帽白纱,露出小半张脸来。敖力慌忙低头,正要转身,忽听得对方急声唤他入内,只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儿。敖力脚步一顿,因听出她语气里的焦急烦躁,心中一动,再顾不上被人看见乱传闲话,转身走进船舱。

    敖力那头与苏妙真在船舱里说急事儿,闸口栅台的查盐厅这边也乱成一团。

    泛着金波的运河里停泊着数百漕船,颇为壮观。而更壮观的是——押漕官兵在船上,运司兵役在栅台,隔着驳板互相横眉怒目,气势汹汹——摆出来干仗的架势。

    两岸凑热闹的扬州城百姓都又期待又害怕地盯着这难得一见的情形交头接耳着。

    没一时,这种僵持被打破,因着运司兵役和巡检官兵陆续从漕船下岸,还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押运参政冷笑连连地踱出查盐厅。他先瞥一眼天空中高悬灼热的金乌,又看了面沉如水的扬州苏运同一眼,阴阳怪气道:“苏大人,你把运河封住了这么一上午,我们漕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敢问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

    押运参政扭头看向运河中渐渐消失的那十数艘云铜巨船,语气越发严厉:“苏大人不查铜船,更不查两岸肩挑卖盐的小贩,反而先查我们漕船,若查出来私盐也就罢了,如今查了三十艘也没个盐粒儿。”

    冷哼一声,押运参政又道:“何况眼下不是官船回空之时,就是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水手漕兵偷贩私盐,也没有这会儿夹带,更没有从盐价高昂的淮扬夹带的,苏大人在扬州也待了半年,难不成连‘芦私侵淮’这回事儿都没弄清楚?”

    “更别说漕运乃我朝要政,京畿九边的粮饷吃食皆仰仗于此,若都误了期限,苏大人,下官也只好如实上禀,尽数算在你们运司衙门的头上!”

    押运参政这么连着一大堆,也把运司衙门的其他人唬得面如土色。扬州运副一咬牙,走到神色阴沉的苏问弦跟前,低声劝道:“运同大人,盐政大人那边来话了,说我们运司衙门该及早放行,不要误了漕运大事。”

    忽见得一侍卫从人群中挤进来,对苏问弦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随即扬州运副就见得这位年纪轻轻的运同苏大人讥诮一笑,冷眼瞥那押运参政谢静一眼,喝道:“来人,先把码头的那些商船货主全部押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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