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宁禄走后,藏珠院的下人被滴珠的眼风一扫,就急急弄了一桌酒菜入房摆上。

    滴珠在亭内见得下人们端进去的酒菜十分齐整,便使出百般手段,将宁祯扬请到内间春榻,又尽数屏退丫鬟婆子,和宁祯扬两人并肩叠股地坐了。

    滴珠深知,宁祯扬是个虽好女色,却不太把女人放在眼里的性儿。其实他也未必是薄情寡恩——毕竟宁祯扬待下属亲眷还是极为不错的。

    不过宁祯扬眼里妇人女子只是服侍枕席、生儿育女的工具,让他平日里宠宠无妨,但说到底,在他眼里妇人女子也不过是讨男人喜欢的玩意儿,可入不了他的心。

    故而宁祯扬纵然遇到标致的,弄到手后也顶多新鲜个半年,随即就抛之脑后。滴珠香凝二人自打随他回来苏州,就甚少见到宁祯扬,独守空房了一年多。还是去年里文婉玉为着两位侧妃争宠而心烦,才特地提携她二人,让她二人又重新入了宁祯扬的眼。故而自打那以后,滴珠就更加谨慎恭敬、小意体贴地服侍宁祯扬,唯恐被他再度遗忘。

    此刻滴珠就也不叫下人服侍,松了云鬓,散了衣襟,跪在宁祯扬跟前,又是亲自打扇送风,又是亲自斟酒布菜,不住低声下气地劝酒,唯恐让宁祯扬有丁点半点不喜。

    但劝了半日,见宁祯扬俊只是拧眉吃了些钧窑彩釉小瓷碟里的时令瓜果,面上并无笑意,知他多半为什么事在心烦,滴珠也有些许惧怕:宁祯扬虽对吴王府的妻妾们不赖,平日里也甚是随和风流,和那些文人雅士差不了多少,但他究竟出身天家,又是个不为女人拿捏的性儿,一把脸垮下来,那就是十分的唬人。宁祯扬不悦时,满府里除了文婉玉敢上前说几句话,其他人都只有踮起脚尖噤若寒蝉的份儿。

    思及此处,她不禁心中泛酸:世子爷平日里就是再宠爱她们这些侍妾侧妃,却只尊重文婉玉这正妃。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何须跟文婉玉争,只要压过香凝那个小贱人和其他人就成。

    原来方才文婉玉把香凝滴珠二人打发出去后,她二人又生了口角,香凝甚至拿“生不出蛋的母鸡”来骂滴珠。滴珠香凝同是乾元九年,宁祯扬在京中吴王府别宅所纳。当时别宅里就香凝滴珠两个侍妾,自那就结了仇怨,延续至今。

    而她最近虽占了上风,但宁祯扬时不时往香凝那里去听曲歇宿,又有文婉玉从中平衡,香凝倒没怎么在滴珠手上吃亏。

    滴珠不由暗暗发恼,正沉思着怎么绕过文婉玉,突地却听宁祯扬道:“婉玉今日都和苏氏在上房说些什么了?”

    滴珠眼睛一瞥,见得宁祯扬正用牙著捻着碟里的鲜樱桃,她心中一轻,笑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和世子妃娘娘讲些保孕生产的事儿呢,劝着世子妃多走动,说日后好生养。”又笑:“苏安人平日里看着天真娇弱,又活泼又爱笑,哪像操持家务主持中馈的妇人家,倒更像是无忧无虑的在室处子。谁料人家说起这产育的事儿却头头是道,比一般稳婆还精通呢,难怪世子妃娘娘仰仗这个姐妹,果然是极有用的……”

    见宁祯扬说了句,“苏氏天性贪玩烂漫,看上去自然和一般妇人不太类似”,神色更渐渐平缓;

    滴珠心中就越发轻松,便厮缠着宁祯扬说了会儿话,取了月琴唱上一会。

    一时酒过三巡,滴珠也有几分醉意,便倒向宁祯扬怀中,又拉下衣襟。因见得宁祯扬瞥眼过来,目光在她胸前的那抹鹅黄流连,连呼吸也渐渐浓重起来,滴珠更是大胆,百般撩拨。

    外头候着的丫鬟听得动静渐停,正准备送水进去,却听得又是一阵让人心悸的响动。

    “世子爷喜欢鹅黄色与月白色,奴自然也喜欢……”里间的女子娇声笑道:“只不过奴奇怪,爷既然还喜欢海棠花儿,怎得不在王府里多移种一些?”

    “不过庸脂俗粉,孤还看不上眼。”

    申时二刻,苏妙真从吴王府回到钞关官署,收兑完二月间印出去的话本所赚来的银子,又提笔开始写新的作品。

    苏妙真起先写话本时只告诉了苏问弦一人,但日久天长,绿意蓝湘也看出来几分。

    苏妙真因事情做成,又深知她二人的性情,写话本时也就不再避讳绿意蓝湘,有时甚至让她二人先读初稿,给些意见,她再修改。

    当然,因着苏妙真有前世记忆,她写出的传奇小说及话本比现时的要有趣许多,绿意蓝湘常常就是一脸惊叹地只知道说好,苏妙真虽没得到建设性意见,但被她俩夸得也挺高兴。

    绿意蓝湘于是就也在旁伺候笔墨。蓝湘见苏妙真下笔如飞,比往常写话本时再三斟酌修改全然不同,也有几分诧异:“姑娘怎么写得这般急,以前我和绿意催姑娘时,姑娘还老说‘慢工出细活’。”

    苏妙真头也不抬道:“我急着拿出去刊发。”说着,便抬手将已成的手稿递给她二人品读,“你俩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自己专心致志运笔疾书。

    绿意蓝湘便急急把墨磨好,随即两人同挤着一张东坡椅,脑袋碰脑袋地就着窗外的日光读起来。两人刚看没几页,就是一惊,心道:她们姑娘以往写话本多是些断案洗冤、神魔志怪、讽刺世情或历史传奇,从不涉及才子佳人。而苏妙真平日就是连看戏,也不爱看那些《西厢记》、《荆钗记》以及《牡丹亭》等描述男女情爱的戏文,只说不和她心意。

    但眼下这第一回的题目却是《于丽娘贤主中馈,阳百户怒打小人》,里头更用了一半的篇幅来写这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

    绿意蓝湘不解其意,但乍一读来,只觉得里头的夫妻之情也恰如《荆钗记》里一般缠绵缱倦。

    她二人互视一眼,估摸着是苏妙真自打成亲以后与顾长清夫妻和睦,有感而发。正在高兴间,越往后看,却越没了笑意。

    这话本假托在宋朝年间,讲的是梁山方腊造反起义时,汴梁一对恩爱夫妻的事。然而起初两回把这对夫妻写得越是恩爱,后面几回就看得越是让人心寒。

    这后几回基本上就是苏妙真化用了杨乔氏的遭遇:于丽娘为匪徒所侮后死里逃生,却被夫家以“失贞”拒之门外,第六回写得就是于丽娘等了整整一夜也没等到阳家开门,她在大雨中一面回忆六年来的鹣鲽情深,一面反复想着何以曾许下永结同心的阳百户冷漠如斯。

    绿意看到此处,拍案而起,情不自禁地咬牙道:“这于丽娘也太命苦了,先遭奸人所辱,现下又要被赶出阳家!”又难受道:“姑娘,于丽娘究竟得了个什么结果,总不能好人没好报吧?”

    恰此时,苏妙真写完最后一段,搁下毛笔,看向眼泪花花的绿意蓝湘二人,叹口气,默不作声地把最后一回递给她二人。绿意蓝湘忙接过手稿去看,不看还好,一看她二人脸更耷拉下来,就连向来稳重的蓝湘也险些没在苏妙真跟前儿哭出声来。

    “姑娘好狠的心……”

    “于丽娘如此命薄,我看都怪这个该死的阳白户。”

    “就是,于丽娘虽是被失了贞洁,可那是被奸人胁迫,也是因她丈夫在外结了仇家,惹了高俅一党,阳白户不说体谅她,反而要休妻,生生逼死了于丽娘和她腹中的孩子,他就没想着自己曾说过‘纵然海枯石烂,他待丽娘也永生不负’么?”

    苏妙真见她二人反应剧烈,心中又是伤怀又是感慨。忽听蓝湘发问:“姑娘怎么偏写这让人心碎的东西,说起来也不吉利。”她不自觉又是一叹。

    这些时日,她夜夜辗转反侧,一闭眼想起的就是日暮时分的大佛寺。她是没看到杨乔氏的尸首,可她就是无法忘怀,心头似笼上一层阴翳的迷雾,让苏妙真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在扬州那几日,王氏知晓杨乔氏的遭遇后,唏嘘很久,但却仍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女人家失了贞洁,可就没了脸面,她夫君固然绝情了些,但话说起来,又有哪个男人能忍此事呢?只能说是这妇人命苦。”

    苏妙真当时就没有说话。

    而知晓内情的苏安亦吭吭哧哧地也在她跟前劝过一回:“杨千户只是给了杨夫人休书,也没有逼着她自尽,还是这妇人想不开——姑娘已经为杨夫人尽足心了,可不要再伤神伤身——否则二奶奶和三少爷看了,也不好受。”

    苏妙真当时笑着答应了,更从其所言,每日言笑晏晏,再也不在苏问弦与王氏跟前提起此事。但每到深夜,苏妙真总翻来覆去在想:固然杨乔氏自己不寻死,杨千户不能杀了杨乔氏,可杨千户一口一个“淫妇”又作何解?而杨乔氏若不是自小被人教导劳什子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未必会自尽。

    回了苏州以后,她屡屡想把这事对顾长清一说,听听他的看法,不知为何,她似乎笃定顾长清的回应会与其他男人不同。但话到嘴边,她每次都仍是咽了回去。

    三月她去山塘街见了小藕官一回,二人说着说着,也谈及此事,小藕官当时一句“真想让天下人听听来评理”启发了她,才有今日这本《鸳鸯记》,更打算由小藕官改成戏目,在虹英班演来,若能让一个两个听过此戏的人有所感触,那也是不费此番心血。

    苏妙真轻轻叹气,合上话本。

    扬州漕私大案震动朝野上下,整个江南乃至大顺的目光都投向了扬州府,随着总商汪家的摇摇欲坠,这目光又转向蓟州辽东,甚至宣府大同。

    漩涡中心的扬州城寂静表面下暗暗蓄力着狂风暴雨,瘦西湖上其他盐商高官们的画舫花船未卜先知,不再日以继夜地传出丝竹琴筝之声。

    而与它相隔不远的苏州城,则似太平安稳。

    浴佛节这日,乌篷船们从城里城外的佛寺返程,慢慢悠悠地在浅窄拥挤的水道里穿梭往来,停在山塘街虹英班附近的码头上。人们不顾夜色已然将临,摩肩擦踵、挨挨挤挤地进了灯烛高燃的虹英班——虹英班新来了名戏子,不过五日,就倾倒整个苏州府。

    班主指着戏台,卑躬屈膝地朝宁禄笑道:“就是咱们小藕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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