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大雨从翻滚的浓云里倾泻而下,玄妙观七楹进深的大殿中只点了些短蜡,摇晃着让人莫名心惊的幽光。殿内挨挨挤挤地站了近千人,都踮脚凝神地看着神像前拈香默祷的葛成钱大等人,风吹雨打声挡住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钱大手中的三炷香重重地插进鎏金香炉里,激起一片飞灰。

    葛成转身扫视着殿内众人,他深深吸一口气,重声道:“兄弟们,大家都是在织坊布铺里讨生活,眼下织造衙门不但多征岁贡,让咱们无工可趁,连口饭都混不上;还加收机头税布匹税,害得多少小民破了家,咱们不能坐着等死!”

    殿内响起一片的附和声,不似傍晚时激亢高昂,却沉郁苦闷。

    “葛大哥说得对!”“不能坐着等死!”“去把各大衙门一堵,把贪官揪出来……”

    葛成道:“但这义事该怎么办,各位可有好主意?我们也不能跟个苍蝇似得乱撞乱跑,戏文里的诸葛亮,还讲究个锦囊三计,没有准备计划,咱们怎么抗得过官府的人?”葛成扬大声道:“我和钱大都是没读过书,屁大个字都不认识,虽大家信任我二人,让我二人当个了主心骨,但就因为大家信任我们,我们不能乱指挥瞎安排,有句话叫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咱们齐着心,一起想个好主意来,大家觉得如何!”

    殿内众人被他这么一问,先是沉默点头,然后霎时间都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钱大看着乱哄哄的大殿,又瞅一眼浓眉紧皱的葛成,把他扯到一边,奇道:“咱们是都不识字,但白大哥可是个能人,咱们为啥不按白大哥说得把分拨把各大衙门堵起来,再分批派人去各处打砸暴动,显显我们的厉害!”钱大耷拉着一张紫棠脸,手中破蒲扇被他大力摇着,几乎散架。

    钱大咬牙切齿:“还有任记绸缎庄那几个跟织造衙门勾结的织坊商铺,不说他们平日里对织工机匠们最为盘剥苛刻,咱们该趁机报仇把他们抢个空!就单说他们有替高织造转手卖贡缎的,也不能放过……”叹口气又道:“咱们要是趁机不拿点财物,这些跟着咱们的兄弟们受伤丢命了,用什么接济家人?更别提官府要是抓人,大伙儿可不得往外跑,这也得准备盘缠!”

    葛成挠了挠后脑勺,想了片刻,对钱大压咧嘴低声道:“我刚才给忘了,要不等过会儿一起说了?”他咂咂嘴,感慨道:“白大哥和咱们这些粗汉子可不太一样,人沉稳又有主意,消息还灵通——要不是他告诉咱们任家和高织造勾结在一起,咱们能晓得那些贡缎去了哪儿?”

    又叹气道:“可惜白大哥临时有事,今晚上来不了,不然让他出来当个头儿,你我二人也不用想破脑袋了……”

    两人正一面低声说着,一面瞅着殿内的织工机匠们,忽地一个瘦猴儿挤上前来。附耳对葛成说了两句。钱大见得葛成眼睛一瞪,嗓门一大,跺脚吼道:“她来干甚!”说着,就拔腿要冲出大殿,钱大呸了一声晦气,一把葛成拽住,低声骂他:“你他妈往哪儿跑,马上就等你我领大家起誓了。”

    葛成脸涨得紫红,瞥一眼殿内其他人,又压低声对钱大道:“不是,柳腰她过来了,她一个女人家,长得又标致。大半夜的瞎跑还说要见我,我不去看看能行?”

    钱大见他情急,气得七窍生烟:“他妈的,就是个粉头□□,还值当你现在去给她操心,你他妈醒醒神,咱们这儿还有大事儿……”却被葛成重重一踩左脚,钱大登时疼得直吸气,还没骂出声,先听葛成作恼道:“你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儿,那是你以后的嫂子……”

    钱大死死把他拉住,苦笑:“今儿死了几个衙门的人,你我以后能不能待在苏州,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你还有心情去看个女人?”却被葛成猛地搡开,“就是怕没个以后,现在才得去看看!”

    话一落地,他就挤出大殿,跑进浓重的夜色与瓢泼的大雨中。

    ……

    玄妙观西院廊下的灯笼被风重重刮翻在地,室内的油灯也随之颤了一颤,噼里啪啦地迸着火星,桌椅吱呀吱呀作响,在昏暗的放进内显得极为可怖。

    朱三与柳腰都急得一面在房内直打转,一面规劝专注剔灯的苏妙真。

    “姑娘千金之躯,怎么能来冒险?”朱三见她置若罔闻,狠心咬牙,欲要吓唬她道:“这玄妙观里都是些没娶老婆的粗汉,一旦发现姑娘的真容,哪有不想要生事的,咱们就这么几个人,就是把命折在这儿,也保不住姑娘!”

    苏妙真知道半夜出来大为不当——尤其这玄妙观里都是血气盈胸的男人。但这件事她不放心让任何人传话,必须亲来嘱咐,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过话又说回来,苏妙真凝视着不再晃动的烛光,就算她全数嘱咐了葛成,也难保事态如何。

    可好歹是她尽到心了。苏妙真收回银簪,袖进怀中,听见自己涩砺的嗓音低低响起。

    “朱三管事,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一来,我今夜出门已然乔装改扮过,一般人不细看,只会把我当个少年,再不知我是女子,何况我这口技的功夫和荼茗学了几年,也算学到家了,哪有那么容易被看穿?”

    “二来,咱们出门不是带了三个护卫了么,还有两个小厮,凑起来也不少了……”

    苏妙真瞅着自己身上的少年衣衫,目光移向朱三:“三来,葛成兄弟是这些织工机匠们的头儿,他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又看向柳腰,眨眨眼笑道:“这第四么,有柳腰姑娘在这儿,葛成焉能让人冒犯咱们!”

    “安人!”柳腰轻轻跺脚,再料不到苏妙真居然还有心情促狭自己。她将苏妙真上下打量一遍,见得苏妙真身着月白圆领长袍,头戴四方巾,做书生打扮。而她面色黢黑,柳眉被炭笔画得又浓又粗,歪歪扭扭跟老树根一般,唇色更不复往日的嫣红欲滴,着实让人辨不出这其实是个相貌绝顶的美人儿。

    更别说……柳腰的目光在苏妙真平坦的胸前悄悄一晃,心道:更别说苏安人说话的的确确是个男子的嗓音,怎么看怎么是个稍带文气的少年。柳腰又叹口气:可是再怎么周全,终究不该如此行事,若被人晓得她一个命妇不但乔装成男子,还深夜出门与人密会,纵然有她们这些下人在,传扬出去也不会有好。且顾大人若知道了,难保不会心生嫌隙。

    柳腰正欲也劝两句,忽地听外头有急急的脚步声,待要去开门。却见得苏妙真噌得一声站起,疾步拉开了房门,也不多言,直接将犹在迷惑的葛成扯入内室。

    苏妙真给了片刻让葛成柳腰说了两句话,侧耳听了听窗外越发厉害的风雨,开门见山向葛成道:“葛成兄弟,我找你来是有话问你!”顿了顿:“我是顾家夫人,你可还记得?”

    葛成一脸迷茫地瞅着眼前这少年,但想自己何时见过此人。忽听眼前这人声音一变,竟成了个熟悉的女声,登时吓得险些跳将起来:“顾夫人,你,你怎么成了个男的?”

    苏妙真简略将这里面的玄妙带过,直接道:“傍晚我见得织工机匠们打死了几个皂吏,更喊着要一起去织造衙门讨个说法,葛兄弟,你们可有行事章程了?”

    葛成迷迷糊糊点头,“打算听白大哥的,他读书识字比我和钱大——”猛地住口,惊疑不定地看向苏妙真,试探问:“顾夫人问这个作甚,莫不是——”

    苏妙真见得他防备起来,甚至起身要往屋外后退,连忙叫住:“我不是来制止你们或为难你们的。我是想来搭把手,替你出几个主意……”

    葛成一呆,脱口而出:“你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出主意?”因见得一旁的朱三沉下脸来,急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说顾夫人您好歹是朝廷命妇,怎能和我们这些冒死抗税的人搅在一起,万一张扬出去……”

    苏妙真摆摆手,也不和他兜圈子,道:“我已有思量,当然是做足了完全准备才来此地。”

    又看向葛成道:“我虽是内闱女子,但在这件事上怕比你们男子还要清楚该如何行事一些——葛兄弟,你想来不知道乾元七年五皇子督巡岁贡时曾来苏杭两地,结果他在杭州过分豪奢放荡,曾引起了杭州府小规模的民变——最终让圣上急急召回京城申斥一场……”

    葛成听得此话,愣愣点头:“我记得,那时候苏州的知府还是许大人,若非他一力周旋,苏州府也民不聊生了……”

    苏妙真凝视着摇晃颤栗的油灯。当初她从邸报和苏观河处得知杭州府民变时,商人罢市,机匠罢工,杭州行宫差点让当地人堵了一天,但杭州知府及时遣驻军前去弹压收监,同时上禀京城,压了此事下去。但因着里面有人趁乱摸鱼,干下了□□烧之事,反而让那些无辜百姓受到了牵连。

    因葛成热心义气,又有拳脚功夫,在苏州城的织工机匠们间便很有些威望,每逢机工织坊间有了矛盾扯皮时,听说都会请他去当个见证人评评理。苏妙真因见识过他的义勇之举,又在城门处听得那些人说要推举他做个头领。她便明白这件事的关键会落在葛成等人身上。

    于是夜里一掌灯,苏妙真就乔装改扮来了柳腰所言的玄妙观,发现葛成的确在此,而玄妙观更已然聚集了上千的织工机匠们,怒火中烧地等待着葛成指挥号令。

    这场民变要达到“除民害、行公义”的初衷,不致使无辜受害、义士被杀,必须再三周密部署。而苏妙真自忖无论前世今生都见过处置民变的办法,原比寻常人乃至官员要多了经验手段,那就不能袖手旁观。

    ——更何况顾长清还没回来,而苏州知府和卫所驻军的态度似是暧昧不明。

    “五姑——五少爷?”

    苏妙真被朱三的呼唤猛地惊醒。她看向室内三人,道:“杭州百姓虽有冤屈,但是,那年领头民变的五个人却全数下狱,无人生还。”

    内室的朱三柳腰葛成三人被她突然沉郁的语气吓了一跳。柳腰更是面如土色,看一眼握拳不语的葛成,又急声问苏妙真道:“夫,不,少爷,那葛兄弟他们——”

    苏妙真举起桌上烛盏,映了映窗外的黑暗,道:“苏州府眼下的事称得上官逼民反,可说句不好听的,一旦你们的抗税激变演化成暴动起事,不但苏州府的百姓受牵连,就连你们自己——哪怕有再大的冤情,朝廷也容不得你们!”

    “你们若真想讨个公道,就不能使用过激手段,决不能将这场义事演化成不受控制的暴动骚乱,也就是说,除了织造衙门的人和那些地痞无赖,不可殃及其他人,也不可打烧砸抢——记好了,你们千万不能闯入任何店铺,任何民居——否则就会让高织造有实例诬陷你们,说你们是强盗土匪、乱臣贼子……”

    葛成连连点头,神色转为凝重喃喃道:“也对,这种事儿说不太清,一传就传变味儿了。天高皇帝远的,皇上他老人家哪里明白我们是好人——若被人瞎嚼舌根,我们这一帮子好汉,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名声了……”

    他犹豫片刻,“但白大哥说我们该趁机除了任家那几个奸商,再给大家抢点儿盘缠回来——”

    苏妙真闻言一怔,想起在马车里时觑看到的那位白姓织工,迟疑问:“他今日可来了?”

    “他去了东城另一批织工那儿主持完后,我们就没找着他人——好像是亲戚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们又不晓得他亲戚家在哪儿……”

    葛成沮丧摇头,更嘟囔道:“白大哥他识字,又有一把好力气,据说还考过秀才——他说的话,我们也都信服琢磨着很有道理……可夫人的话,我听着也挺有道理……”

    苏妙真听得这些“没多久”“识字”“秀才”之语,心中咯噔一下,默默在房内走着,但觉哪里不太对劲。这位“白大哥”在城门那会儿就给苏妙真留下来深刻印象,皆因他言谈举止毫无市坊之气,反而文质彬彬,完全不似织工机匠这些大字不识的糙汉,是个有条理有心智的人。

    他在车外还能说出“你我既然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岂能冒犯无辜人等”的明白话,怎么这会儿却想不到一旦打烧砸抢起来,一定会牵连到无辜人等的家财性命呢?

    一个读书识字的男子,居然来当织工?苏妙真蹙了蹙眉。傍晚那会儿,领着城门那群织工打杀皂吏的头领可不也是此人么!按理说他该是最义愤填膺的,可隔着马车两人说话时,她有觉出此人似颇为冷静。

    外头雷电交加,一道锐冷的亮光划破窗纱,她被这冷光惊醒,猛地拉住葛成问道:“他是不是苏州人?”

    葛成茫然摇头:“说是松江府来的,来了没两月……不过白大哥虽然刚来,但我们都和他合得来……”

    “松江府?从松江府来苏州府当织工?”苏妙真听得此话,咬牙皱眉。

    踱步半晌,她轻呼一声:“你们遭人骗了!”

    ……

    翠柳黄莺在大门后头抖抖嗖嗖地站着,门房小厮见她二人不肯去耳房,出来催了一回,也只能苦着脸陪着。翠柳黄莺见这小厮年小,也不忍心,再三让他自己先回屋,她们在外头等,那小厮也着实冻得厉害,推辞了两遍,还是哆哆嗦嗦地回了温暖的耳房。

    翠柳提着喜鹊上梅花四角宫灯,一面看着院内被风雨打落的树叶落花,一面裹紧衣裳忧心忡忡地对黄莺到:“这都快起更了,姑娘她还不回来……黄莺,下午那会儿的动静你也看见了,那么多人,挤得跟蚂蚁一样,要是有人趁乱到处作恶——姑娘运道又一向不怎么样——莫不是遇到,遇到登徒子或者贼——”

    黄莺一听这话,忙得伸手去打翠柳的嘴,也不管坠到地上的鲤鱼戏莲戳纱西瓜圆灯,跺脚发恼:“有你这么乌鸦嘴的么?姑娘她都打扮成男人了,再有登徒子那才奇怪,更别说还跟去了几个家丁护卫着,能有什么事儿!”

    翠柳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也呸呸了两声,两人又等了会儿,竖耳听了会儿门外的动静。仍是只有风雨呼啸声与山塘河里的木浆破水声。

    翠柳胆子一贯不大,又见浓黑一片,越发胆怯。只恨不能多说点话驱散这些情绪,紧紧靠着黄莺低声又说了许多,二人不着边际地互相安慰了些,翠柳忽地道:“你说,织坊里人也不少,姑娘这么大半夜出门,肯定有旁人晓得,要是被姑爷晓得了,会不会——”

    话没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

    苏妙真扮成少年出门办急事,她二人先前都劝了又劝,拦了又拦,但因着苏妙真内里极为执拗,竟是无功而返,她二人待要跟着一起去,又被苏妙真强令在织坊守门。苏妙真走之前就吩咐过说,今夜一个不好,苏州城里或许就有大乱,来织坊叩门的若不是苏妙真等人的声音,她们两个决不能应门。

    翠柳吞了口唾沫道:“你说,姑娘嘴里说的大乱,会不会就和下午那些打伤官兵的织工们有关……”

    黄莺待要说话,忽地嗅到火烧的焦味儿,连忙转身,原来是那盏鲤鱼戏莲戳纱西瓜圆灯从木篾片处烧了起来。翠柳黄莺慌忙要把这灯笼打进大雨中,正忙乱着,却听得身后朱漆红门“砰砰砰”地被人拍得震天响。

    她二人一喜,忙冲到门首要去抬漆金木栓,还没使力,翠柳第一个反应过来,拦住黄莺往外问了句:“是姑娘和朱三管事么?”

    但她二人并没有听到任何人作答,反而这拍门声越发激烈响亮,黄莺翠柳两人四目相对,都浑身窜起了寒意,待要喊门房里和后院里余下的小厮们出来照应,却听得门外有人怒喝道:“一群蠢材,有你们这么叫门的!”

    她二人心中一松,随即一奇:这不是吴王世子的声音么。他怎么大驾光临了?但不敢让宁祯扬多等,赶紧合力将门栓抬起,只听“吱呀”一声,被大门被人重重推开。

    “世子爷,伞……”

    宁祯扬迎着风雨步入正院,也不顾高举着伞试图挡雨的宁禄等人在身后呼唤,大步绕过照壁,踏入正堂。

    他解下犹在滴水的大氅,看着跪在地上畏畏缩缩的翠柳黄莺二人,冷声道:“去后院催你们家夫人起身换衣,今晚她得出城回官署……”

    顿了顿,见得翠柳黄莺二人并不动弹,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他愠怒道:“孤亲自送她回去,一个女子,夜宿在外头成何体统!若被景明知道了,她这个顾家夫——”

    宁祯扬重重冷哼一声,“今晚的苏州城,尤其是这山塘街里,未必太平——她在这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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