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越北下席。虚虚去扶,登觉那纱衫下的肌肤香软滑腻,立时松手,欠身下拜。却听这女子轻轻笑道:“这可折煞妾身了,大人请起。”

    赵越北低头道:“夫人受礼。”

    两人相让一回,赵越北强自宁定心神,方抬眼看向这女子,指向陈宣,平声静心道:“顾夫人,这是赵某的姑表兄弟陈宣,如今的平江伯。”

    苏妙真在进厅前就注意到了陈宣,此刻听得赵越北出声介绍,便也正大光明地打量了这陈宣一眼。当年在棋盘街大火中,她因是在室女子,不好看陈宣的长相,故而只记得此人他生得身形高大,两颊削瘦。

    这回仔细一看,苏妙真发现他鼻梁挺直,颧骨略高,人中微深。气质坚毅深邃不说,更有一种阴冷。

    是个不好得罪的人物。

    她便福身施了一礼,婉声道:“妾身见过陈大人,陈大人万福。”

    陈宣微微提唇,气一笑:“弟妹多礼,宣受之有愧。”就亦是离席,深深还礼,处处周到,让苏妙真不由惊奇。

    暗想道:这陈宣表现得怎么像是没记起她似得,更半句不提棋盘街大火时的事儿——他既然有意塞个妹妹进顾家,难道不该趁机挑拨一下顾长清和她的夫妻感情么?

    苏妙真只觉奇怪,忽地余光瞥见苏问弦正看着她,见她望来更挑了挑眉,便心中明了,知陈宣这是碍着和苏问弦有所来往,不想得罪苏问弦。她心中一定,接过丫鬟端进的茶,双手捧起,一一递与陈宣赵越北,这才归席。

    赵越北喝了口六安茶,听陈宣道:“她竟是当年棋盘街大火那晚的女子,你既然早知,怎么没提前知会我?”

    赵越北道:“又不是要紧事,再者,我也料不到顾长清会答应让她出来见人。”

    陈宣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道:“确实,这顾苏氏如此绝色,顾长清居然也舍得让外人看见,就不怕被人记挂后弄到手,闹出不妥来。”

    赵越北听出这里面的机锋,登时皱眉道:“她为人谨慎清白,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会有任何不妥。”

    因见陈宣不言语,赵越北也便不再说话。他自顾自将茶喝完,目光扫过翡翠疏帘,隐隐绰绰地看见那女子盈盈侧身,低声与苏问弦说着话。片刻,或是苏问弦哪句话犯了她的不喜欢,让她不满地扭头。鬓上凤翘垂符金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颤……

    赵越北收回视线,深深吐了口气……

    翡翠疏帘内置下的席面也是五碗八碟的十三红,有樱桃、枇杷、萝卜、苋菜、火腿、炒虾、蹄肴、黄鱼、鸭蛋、鸭子、猪肝和鳝鱼。

    苏妙真坐定后吃了几颗樱桃,因还生气顾长清听陈宣的话把她叫出来,一句话也不理顾长清。但又好奇,便用余光看着。瞧见顾长清身前案几上的酒盅只有一只,和陈宣赵越北席前的三两只琥珀杯不同,起先一奇,随后略略一想,不由得松了绞帕的手劲。

    她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抿唇一笑,还要扭头和苏问弦说话——争论席面上的鸭蛋到底是不是出产高邮——却见得顾长清正看着她微笑。

    更替她斟了一盏茶,含混低声道:“妙真,你不用看了,我的确没要人伺候——不信,你可以问问问弦,让他还为夫一个清白。”

    苏妙真面上噌得一声就红了,也忘了自己已经决定要和顾长清赌气,坚持半天不跟他说话。当即轻轻呸了一声,嗔道:“谁疑心你的清白了——你们在外应酬,就是叫人在席间伺候斟酒夹菜,也是常事。”

    顾长清只是微笑,苏妙真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只能故作轻松地喃喃道:“再认真说起来,这五人里头,也就你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有什么信不过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顾长清在她跟前大体上虽仍还是沉稳温和的,但这几日却时不时跟她开些玩笑,让苏妙真从一开始的新奇有趣到如今的招架不住。

    自己就不该对他承认安平居士的身份,让他晓得她就是写了《笑府录》的人!

    苏妙真暗暗撇嘴,忽然,对面陈宣道:“景明,弟妹果然如传闻所言,不但国色天香,更德行温良,举止典雅——你这福气却也是世间罕有,今日得见弟妹一面,实在三生有幸。”

    苏妙真一怔,不意陈宣如此夸赞自己,待要谢上两句,顾长清已然朗声笑了起来,道:“确实,我自己都料想不到会有此等洪福,拙荆岂止是容貌德行冠绝人世,她的见识眼界可不比任何男人少上半分。”

    他这两句话让苏妙真听得满面通红,坐也不是动也不是,心想顾长清一贯谦虚沉稳,怎么这会儿反而王婆卖瓜,给她戴起高帽来,不知道她会害羞尴尬么!

    就没答苏问弦的问,扭头瞪顾长清一眼。

    陈宣赵越北等人却很给面子地附和了顾长清的话,让苏妙真越发坐立不安。

    又在帘内坐了须臾,只觉有人在若有若无地打量她,她从缝隙往外看去,见得乃是陈宣,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酒盏。陈宣似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隐约一笑。

    陈宣道:“我敬弟妹一杯,聊以作谢。”她心中一诧,略微一想,知道陈宣这是在为当年棋盘街的事感谢,欲要出言拒绝,见得赵越北也让人满斟一杯菖蒲酒,使人用托盘端进来。不由得心中叫苦,她不太能喝酒,就连除夕元宵都只尝上一口,可此时若不喝这两大杯酒,岂不落了顾长清的脸面?

    苏妙真暗暗发愁,正要捏了鼻子喝掉,顾长清伸手一拦,朝陈赵二人道:“我替拙荆带了。”

    他倒也不等陈宣赵越北二人出声答应,直接就利落喝掉那两盅酒,更朝苏妙真安抚一笑。

    苏妙真回望他一眼,抿唇一笑,心中怨气渐消。看向帘外解释道:“妾身并不善饮,就辞了这两杯——还望赵大人、陈大人恕罪。”

    赵陈二人颇为识相,没有苦劝,苏妙真越发满意,默默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往陈玫身上引。

    然而没等她想出来开场白,四个花枝招展的戏子进得厅内,却也没往赵越北等人跟前凑,反而跪在她跟前夫人长夫人短,更不等人说话,抱着琵琶筝弦就弹唱起了一首南曲《合笙》:

    “喜得功名遂,重休提携。荷天天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腰金衣紫身荣贵,今日谢得亲帏两情深感激……喜重相会,喜重相会,画堂罗列珠翠。欢声宴乐春风细,今日再成姻契,学效高飞,如鱼似水。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呀,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筵会。状元郎虎榜名题,我则见兰堂画阁列鼎食,永团圆世世夫妻……”

    苏妙真颇有点尴尬羞赧,只低头吃着点心水果,谁也不敢看,好生熬过到结束,忙让丫鬟放赏。见这四个戏子喜之不迭地磕头谢恩,苏妙真松一口气,却听外头有人大声喊道“抢标了抢标了”。

    始终沉默的宁祯扬第一个起身,他身份最高,一时间众人也都纷纷出厅,要去往一层甲板近距离观看抢标。

    苏妙真本欲和顾长清一道出去,半路却被苏问弦叫住。她瞥一眼先行跨出门槛的顾长清陈宣等人,又瞅一眼空落落的敞厅,忙催苏问弦抓紧时间,苏问弦却慢慢问了《鸳鸯记》和小藕官的事。

    原来因《鸳鸯记》在苏州城大红,席间的戏子就有人提了起来,更唱了其中一段,这才让苏问弦晓得了。

    苏妙真先前想着苏问弦在端午这回最多待个五六天,就没跟他提这事儿,却不意还是阴差阳错露了馅。

    “你贸然用安平居士的名号与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共同编戏,已然失了身份。更用杨乔氏的经历为蓝本,真真,你可知,这戏一旦传到扬州,难保杨千户不会恼羞成怒继而追查,更难保不会查出你来——真真,你就不怕人知道?”

    苏妙真见他沉脸,也有几分心虚。忙拽了苏问弦的袖子柔声柔气地撒娇求饶,半晌,方道:“别说小藕官姑娘不晓得我就是安平居士,就是晓得后泄露出去,我也不怕什么杨千户呢?有哥哥护着我,他哪敢张扬出来?”

    苏问弦神色稍缓,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苏妙真和他朝夕相处了三年有余,如何不知这是心软的征兆,忙再腻声哄苏问弦几句,见他神色大好,方推他一起出去。

    没走两步,却见苏问弦的目光移回某处,苏妙真不解其意,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看到苏问弦所坐左席上的一个琥珀杯。

    苏妙真犹然不解。正思索着怎么回事,却见苏问弦转过眼来,居高临下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漫不经心却又莫名危险地看着她,道:“方才你说,这厅里只有顾长清一个人是正人君子,我没听错吧?怎么,哥哥在你眼里,难道就及不上顾长清?难道是酒色之徒么?”

    话音一落,苏妙真立马明白过来,颇为无语地白了他一眼。苏问弦居然跟她计较这事儿,也太闲了。

    想了想又觉好笑,心道苏问弦在这方面可还真比不上顾长清。但苏妙真哪里敢说,只能强忍笑意,诚恳摇头:“怎么会,我晓得哥哥和夫君都是世上少有的。”摇着苏问弦手臂,好声好气地赔礼道歉,说了几句好话。

    突地,厅外传来一声大喊——

    “有姑娘落水了!”

    登时,呼唤声锣鼓声喊叫声响彻河面。

    苏妙真陡然一惊,忙往外走去,扶着阑干,瞥眼一瞧,只见林氏殷氏卫照玉卫若琼等人都在隔壁画船的甲板上乱作一团,软倒的软倒,惊呼的惊呼,却独独不见了陈玫!

    河面上扑腾了上百被放标的鸭子和五彩葫芦,更有个人影在水里翻沉,交领纱衫的丁香色在河中格外显眼。而九艘龙舟在不远处盘旋环绕,划来划去,却不敢近前,更无一人下水相救!

    霎时间,苏妙真就明白过来——陈玫是大家女子,这些粗汉不好相助!

    苏妙真心焦不已,唯恐不谙水性的陈玫落水丧命,忙提裙下扶梯,然而刚到扶梯中间中间,却听得“扑通”一声,有人纵身跃入河中。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待要喊人扔绳索扔木板过去帮忙,还没出声,话就堵在喉咙里——

    是顾长清俯入水面,似梭子般迅捷地泅渡到那抹沉香色附近,将上下沉浮的陈玫单手托住,正奋力往大船游过来。

    午后的日头太烈,似乎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

    她木愣愣地站在原地,瞧见陈玫在水花中紧紧搂着顾长清的肩膀,若小鸟般柔弱依人;而顾长清则背着陈玫,一鼓作气地拉着绳子攀爬上船,如高山般坚定可靠……

    她亦看见两人爬上甲板后,陈玫身上的半旧丁香色交领纳纱衫正滴滴答答地落着水,顾长清所穿的靛青增城葛实地纱袍也皱皱巴巴地近报废。

    顾长清小心拧着那条墨绿绫回纹锦销金方胜汗巾,似要擦脸;陈玫则“哇”的一声,钻入顾长清怀中,放声大哭起来:“长清哥哥,我好怕……”

    ……

    苏妙真被太阳晒得头疼,她听见自己无意识地发问:“三岁不同席——哥哥,是不是有这句话来着?”

    苏问弦揽她入怀,温柔宠溺地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平静森然地陈述了一个事实:“真真,男女授受不亲——景明既然在大庭广众下救了陈玫,他就得娶她。”

    她垂下眼,瞧见甲板上赵越北,宁祯扬,还有陈宣三人同时抬头,正往扶梯处看来。

    但唯独没有顾长清。

    于是苏妙真移开目光,镇定地“嗯”一声,轻轻自言自语:“我都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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