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到金陵的路程甚短,苏妙真在十九日就到了金陵顾家老宅,刚好赶上参与廿三日祭灶。

    顾家老宅只住了三房直系子孙,大房的顾长清没回来,朱氏又是个不问外务的人;二房的顾侍郎在济宁随总河开浚河道,顾夫人便也不在南京,是以只有三房的大小老少都在。

    但顾长清的这个三叔乃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又是一方大儒,门生无数,脾性更颇有几分迂腐,最讲究个三纲五常。故而一听说苏妙真回来,他就让妻子将理事权全部交到苏妙真这长房长媳手中。

    苏妙真叫苦不迭却又推拒不能,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场,天天都是破晓起身,深夜入睡,可谓昼夜不停。

    祭灶这天,她看着春联、门神、神影、红穗廊灯和牛角壁灯在顾宅上下悬挂得齐齐整整;盯着祠堂西二间里祭灶黄羊下了沸水翻腾的大铜锅;查着八仙大供桌上的香蜡、纸马、灶饭、糖瓜、糖饼、江米糖、桂圆、香糟炒豆及荔枝等物摆放齐全;随后就立时前往小佛堂。

    苏妙真也不假手他人,亲自打点了香炉蜡台花瓶等“五贡八宝”。等到傍晚祭灶完毕,苏妙真在内室扫除炉灶,燃灯默拜后,吩咐着婢女婆子们将祭灶贡品装进红地儿攒花祥云食盒,让送往各房和宅外亲近族人后,这方偷了个空,歇息下来。

    她还没吃上两口热茶,陈玫却又寻了过来,拉着她亲亲热热地说起闲话来。

    讲了会儿,陈玫笑道:“嫂嫂,你真要初三就走?我今儿听母亲说,兄长的婚期定在初七,不若你多留几天,观礼完毕再回苏州,反正金陵离苏州却也不远。”

    大顺龙兴金陵,各府勋贵多半有祖宅在应天府。不但成山伯府如此,平江伯府也不例外。但陈宣前往济宁上任后,平江伯府便只剩下些看宅门的家仆。

    陈玫一个弱女子若留在里面只怕诸事不便,且陈玫又入了顾家族谱,正经算作顾家人。

    顾家三叔母又怜惜陈玫自幼父母双亡,便把她接到顾宅,同膝下的两个庶女一起教养。而陈玫也得到顾家上下的欢心。

    顾家三叔母自不消说,极是喜欢这认来的女儿,连今日祭灶都没舍得把人放回平江伯府;就连朱氏,对陈玫也很有几分看顾。是以苏妙真也不好意思开口送。

    苏妙真用帕子拂掉身上雪青色绸绣芍药纹氅衣的点心碎末,微笑道:“夫君他一个人在苏州孤苦伶仃,我还是早日回去给他打点起居饮食,才能放心。”

    陈玫笑道:“嫂嫂和长清哥哥好生黏糊,竟是片刻也离不得。”

    又笑道:“我瞧嫂嫂前儿从库房要了把琴,昨儿经过嫂嫂院子时,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些,只是没听出来是何乐曲……这样忙的节下,嫂嫂还如此有雅兴,离娘若寻着了空,可得跟嫂嫂好好切磋切磋,嫂嫂最近在弹什么曲子,我回去也练一练?”

    苏妙真练琴不过是自娱自乐,要琴过来也是因她走前曾在顾长清跟前夸了海口,等回苏州要把三首曲子弹得流畅无比,故而一听这话,哪能不头大。

    她当即干巴巴笑道:“其实是夫君他另度了几首新曲,妹妹就是回去练咱们也学得不一样。”

    陈玫掩唇一笑:“原来是长清哥哥特地替嫂嫂谱的曲,那难怪了。长清哥哥以前就喜欢自度曲、自过腔调……譬如《瑞鹤仙》《西子妆慢》《白石湘月》……”

    又笑道:“对了,还有那首《凤求凰》,当时余容姐姐一拿到曲谱,不到半天就弹通了,我却费了整整半月的功夫才被姐姐教会……”

    苏妙真闻言一愣,抓紧手中绣帕。

    陈玫“哎呦”一声,忐忑地瞅苏妙真一眼,歉然道:“瞧我,又说些年久日深的旧事了,余容姐姐毕竟已经仙去了,我实在不该提她,让嫂嫂见笑不说,反而还惹嫂嫂难过……”

    陈玫看看屋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我得去娘那里侍奉了。对了嫂嫂大后日要去伯府的祖宅打点些事儿吧……”

    她边起身边道:“成山伯府和平江伯府的宅子隔得不远,既然顺路,嫂嫂那日不如把我带上,送我到兄长那儿……”见苏妙真应下,她便连声道谢地迅速离开。

    黄莺等陈玫离开,一脸怒火地从里间走出,上前道:“姑娘何不跟这三姑娘说一说,让她别有事没事提她那个姐姐。人都死了,总挂在嘴边上,她不嫌晦气,我们还嫌冲撞了姑娘。”

    冷笑两声:“我在里面听什么《西子妆》《凤求凰》,听得都腻味死了,只替姑娘你委屈,她这是生怕别人不晓得,她姐姐跟咱们姑爷订过亲不是?也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故意给姑娘你找膈应受么……”

    蓝湘和侍书翠柳也都慢慢走出。蓝湘默不作声,侍书翠柳则在苏妙真跟前轻声道:“这也都算了,听那玫姑娘的意思,以前姑爷和陈家姑娘是常有来往的……”

    苏妙真摇了摇头。

    众婢见她不接腔,又收到蓝湘的眼神,便也不想惹她烦乱,正跟她说些趣事儿解闷儿,有婆子来报说朱氏要开晚课,让苏妙真过去陪诵。

    虽知道朱氏礼佛甚为虔诚,苏妙真也万万没想到在腊月廿三祭灶王的日子,朱氏还有闲功夫礼佛,且还要拉上她。但苏妙真因领教过她的冷淡脾性和不近人情,当下就不敢推脱,苦了张脸,不情不愿地走到后院。

    游廊上的绢灯闪着火光,照亮了通往佛堂的路。苏妙真进去,见朱氏早已经跪在蒲团上做祝祷。苏妙真收到婆子们的眼色,便悄无声息地跪在另一个蒲团上,念起那些枯燥无味的佛家经典。她苦苦熬着时间,双腿跪到渐渐失去知觉,半个时辰才总算过去。

    朱氏做完晚课后,进到供奉观音的内间歇息。内间左面临窗设有一整洁木榻,右边供奉了观音像。像前供案上放着一个金地洋彩瓷香炉,里面有三支速香静静地燃着,搅合着旁边白地蜡天青地花瓶里的蔷薇所散香气,幽幽地在室内萦绕。

    红烛在楠木座黄地洋彩蜡台爆着灯花,“噼里啪啦”连响了几声,爆出的灯油“嗒嗒”滴落,有一滴竟落在案桌下方洗旧泛白黄缎面捻金线蒲团上。

    苏妙真忍着腿上刺骨的酸痛,亲手奉了盏朱氏常用的径山茶,掀帘回身。见朱氏接过只呷了一口,就搁在一旁,闭目捻着佛珠,便忍不住悄悄打量着朱氏:

    朱氏她不过四十多,面上生出一些皱纹,但姿色仍存,能看出她年轻时也算出挑美人。当然,并不及王氏雍容美丽。

    朱氏乃是江南朱家长房的嫡女闺秀,苏妙真对朱家也有几分了解,知晓朱家乃是元末发达的豪商,到朱氏上上一代,各房分家,要么留在金陵,要么转向杭州,要么去往他地……

    但据说都没生出儿子,人丁寥落。而苏问弦的外祖朱老太爷,就乃朱氏的堂叔,苏妙真去年一进顾家的门,就想着以此层关系讨好朱氏。

    怎料听朱氏的言语口气,她不但不怎么了解苏问弦,还看不上那迁居扬州的堂叔和苏问弦的生母。

    苏妙真心中不满,就没再提过,随后又用其他方法讨朱氏欢心,却始终不得其要。好在顾长清后来安慰她说——朱氏也不怎么喜欢顾长清这个亲儿子,苏妙真这种挫败感才稍稍减轻。

    但当时苏妙真心想世上的父母大多都爱自己子女,顾长清那番话多半是夸大其词安慰她。怎料这一年多下来,苏妙真在吴郡的的确确从没见过朱氏的书信,反而二房三房的叔父叔母时不时送信勉励关怀顾长清,倒让苏妙真颇感不解,更感不平。实在想不通顾长清这样一个模范好儿子怎就只得亲生母亲的冷遇。

    而她这回到金陵虽悄悄打听过,却也没什么结果。顾家三叔母只说这几十年下来朱氏一贯冷淡少言。等到顾巡抚离世后更是成日在佛堂念经。与此同时,顾老太太也不怎么待见这儿媳……

    苏妙真当时听得稀里糊涂,满心疑惑,但因她在顾家暂无根基,倒也不敢向朱氏的几个陪嫁老婆子问,只好将此腔疑问尽数按捺在心底。

    苏妙真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朱氏问道:“亲家公还在武昌?今年不是三年考满么,怎么没进京述职?听说钦差已然回京了。”

    湖广大事已毕,按理说三司都得入京述职,但苏观河被革职留任,不能按常例考量,得等到乾元帝旨意才能入京。苏妙真将此情由解释后,朱氏点了点头,又问起她去湖广侍奉父疾时的见闻。

    苏妙真不意朱氏居然晓得她去了湖广,还以为朱氏是生气她随随便便回了娘家,当下就小心作答,只说自己始终留在武昌。

    好在朱氏也不像是兴师问罪,反而问了她一些关于武昌的风物,听到她说起龟蛇二山和黄鹤楼时,面上更首次浮起点许淡淡笑容。

    “我曾听人说那黄鹤楼高耸入云,乃是天下第一楼,一直想去瞻仰一番,却不得缘分。而听你这么说,也是风光极好的了,着实让人向往……”许久,朱氏方回过神,她不再说话,摆了摆手,便让在旁不安的苏妙真退下。

    苏妙真临退出时,目光扫到香案前悬挂的观音绣像,和像前的破旧暗黄蒲团。她的视线在那蒲团上的纹样略停了片刻,因听得室内又响起念经动静,移向一身素袍的朱氏,见朱氏已然再度阖眼,面上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好似从未出现。

    见朱氏手中缓缓捻动佛珠,嘴唇轻动,正轻轻祝祷。她想着这婆母大半辈子都在困这小佛堂里虚度年华,不由微微一叹。同时她又满腹疑惑,但无法追问,只能默默垂首,退出内间。

    苏妙真这厢疑惑着朱氏为人,那厢一回自己的房间,看到蓝湘送上来的帖子时,也再度吃了一惊。

    她抚着淡金笺纸,看着落款处刚健有力的“赵”字,皱眉:“夫君不在金陵,他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该现在递贴求见,还嫌我和他的传言不够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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