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讲究女子守节,从一而终。虽也有改嫁的,但实在少之又少。且陈家当年都收了顾家的聘礼,只差个亲迎礼没办,和退婚再议婚的情况大不相同。

    况谭玉容已经年过二十,被认回后很难在门当户对的勋贵人家中找到合适的。陈宣又是个捉摸不透一心往上爬的人,万一不肯下嫁这个妹妹,仍想着把妹子塞到顾长清身边,谭玉容就算失去了记忆,却也有诸多麻烦。

    而她虽相信顾长清不会轻易辜负她移情别恋,却不能肯定顾长清不会在心底留出一个特殊位置给这让他又愧又怜的初恋?

    ——她和顾长清的感情还没到山盟海誓的地步。

    苏妙真轻叹口气,抬头直视赵越北,抓紧膝上眼纱:“那赵大人有何打算呢?”

    赵越北一怔,苏妙真轻轻道:“妾身能否求赵大人一件事?”赵越北微微颔首,听她轻声道:“大人可否不将你的发现告知陈家呢?甚至必要时候,替我把一些相关证据先处理掉呢?”

    赵越北原是想来给她一个提醒,让她或是早生个孩子,或是早做其他打算。却没想过一定要将此事瞒下——赵家陈家有亲,他也颇为同情陈芍表妹的遭遇。

    且他对眼前女子本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想法,来之前也曾反复犹豫过,是否他真的该告知这女子,好让她能早做准备,在姻缘夫妻上顺顺利利,不生波折。

    但他到底算是半个正直人,又受过这女子的恩情,反复煎熬之下,便仍是前来金陵,提醒于她。

    故而听她出言恳求,不免再三犹豫。心道他若不说出去,陈芍岂不是一辈子都没办法认祖归宗,而陈家直系的人丁稀少,颇为寥落,偌大一个平江伯府,也就陈宣一人独自支撑,若将亲生妹妹认回,或许——

    赵越北起身在包厢内来回踱步,盯着水磨青砖沉思半晌,忽听苏妙真轻声道:“我并非要求大人永远不说出去,只要给妾身两年,不,一年半或一年的时间就好——我算了算,谭姐姐养母说是去年初去世,她养母去世,孝期还有将近两年,这期间自不会被嫁出去。”

    赵越北疑惑不已,苏妙真亦起身,走到包厢临河漏窗前,推窗远眺,望向秦淮河里的舟船画舫,她慢慢道:“妾身和夫君成亲只有年余,感情仍不稳固,而我也没生下孩子,在顾家根基不牢。”

    她轻轻敲着窗沿,“我夫君他重情重义,若换了别人,我并不会做如此自私行径,可这是谭姐姐陈姑娘……上一年间,我与他其实并没积攒多少真正的夫妻情分——但若再给我一年时间,让我再下些功夫,到时候就算陈姐姐回来了,想来他也不至于有所动摇。”

    又扭头轻轻笑道:“自然,我不会让赵大人做亏本的买卖。盐法开中以供九边军需,我哥哥有荐官选拔之权,他或许能替赵家拿出一个两淮盐运提举的官职,或是替赵家打通扬州盐商的关节,赵大人以为呢?先头慕家,不就是如此和总商汪家勾连的吗?”

    苏妙真微微一笑,“再不成,赵大人可知道苏州的朱记织坊,并非我信口开河,这织坊再过数月扩大规模后,就是日进斗金,赵大人若情愿,妙真愿送半成干股给大人……”

    赵越北见苏妙真竟不避讳地谈起她和顾长清夫妻二人的事,不免暗暗无奈怅惘。又听她说起九边军需和织坊股份,更是颇为讶异震惊,想不到她为了顾长清居然肯下如此本钱。

    苏问弦虽是成了赵家的女婿,但赵家愧对苏问弦,且苏问弦把持住两淮盐政后,只一心替乾元帝理清盐务,并不给外人情面,是以赵家也没沾上苏问弦的光,不过是趁着苏问弦收拾汪总商时得了一些证据。

    赵越北看着微微笑着的苏妙真,目光移向她搭在窗边的小手,见她十指用力到泛白地步,知她绝不是看上去的风平浪静,缓缓吐了口气。

    他本要毫无条件地应承下来,话到嘴边,想起这女子心性谨慎,他若不计回报,她必定疑神疑鬼,反而把他往坏处想。

    赵越北稍稍苦笑,虽则他的确怀了异样心思。

    赵越北在武官子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出类拔萃,武将人家更也不似文臣忌讳多讲究好名声,故而他虽不似傅云天放浪不羁,也不像慕少东恣情纵欲,可但凡他想要的,不等他说,也有人送到跟前。

    是以他平生所憾,无非就是失去青梅竹马的相好表妹,和错过嫁为人妇的眼前女子。且他渐渐揣摩出来——这人眼里只有她夫君一人,再看不上其他男人,更厌恶其他男人打她主意,连换过帖的兄长傅云天都不爱见,自然再不可能作出私通之事。

    而她既然和顾长清夫妻情意甚笃,那就不可能和离,只要她不犯“不孝“□□””的大错,就是无所出人妒忌,因着家世也不会被顾长清休弃,故指望她琵琶别抱也是痴人说梦。

    她既然不会与人偷情,又不能和离再嫁,赵越北就是有甚么糊涂心思,也都只能是水月镜花,空梦一场。

    何况他自觉也干不出强取豪夺、占人娇妻之事,故纵然有别的想头,也都被他死死按住,不敢表露。

    但话说回来,赵越北所欲所求,也不过是能和她偶尔相见,畅叙笑谈。若能和她有利益牵扯,日后若想偶尔见她一面,那也就有了正当理由。

    故稍稍思索后,赵越北便答应下来,更因见她展颜一笑后,低声加了一句:“其实陈表妹在谭家深受宠爱,谭家家资万贯,在襄阳府数一数二,到时候都要给她的。就算不被陈家认回,她也能一生幸福……”

    苏妙真见赵越北肯应承她,甚至有永远瞒下此事的意愿,自是大喜。但她仍是只要了一年时间,便再三谢过赵越北,就想和他商量相关事宜。

    但赵越北本也不是真为了那些产业银钱,便称不急于一时,大可等到他明年从京城返南时再行商讨,随后就跟她另叙了些闲话,说起苏扬湖广苏观河珉王等人事。苏妙真少不得又跟他气气,另留小半日。

    等茶水添过两遍,时辰虽还早,苏妙真却再也坐不住了。赵越北虽眷恋不舍,却知道她提防心重,又想着将来总有相见时日,便留足分寸,送她从聚香楼后门离开。

    苏妙真顺顺利利地回到成山伯府,刚入酉时,她忙忙跟翠柳换回衣裳,就再度乘车返回顾府,晚间陈玫过到大房来陪朱氏和苏妙真说话,苏妙真心中有事,就随便搪塞过去,伺候朱氏做完晚课,便回到房中给苏问弦写信。

    她在信中没法说谭玉容就是陈芍的事,只求着苏问弦替她还给赵越北一个大大的人情。她便盖上小印,加上封漆,使人加急送往扬州而去。

    她虽办完了这件掩盖谭玉容真实身份的坏事,却仍悬着心,生怕苏问弦不答应,夜里睡觉时也罕见地不安稳。

    一会儿在梦中看到谭玉容被陈家认回后,陈宣称为了守住上一代诺言,不愿另议婚事;一会儿是顾长清对谭玉容满怀愧疚,在她和谭玉容间难以抉择;一会儿梦到陈玫指责她私心过重,耽误了谭玉容认祖归宗;一会儿却又是苏问弦安慰她说天下男子几多,无须只认定一个顾长清……

    但她仍然在梦到顾长清另娶新妇后,惊醒坐起。她靠着大红金蟒引枕闭目半夜,来回思量,最终立定心意,自觉不可回转。

    便披了衣裳下床,另展纸张,提笔又给顾长清写了封信,在信中称离了金陵后,她要先私下去扬州一趟,好见见苏问弦赵盼藕夫妇情形,让他不必等她回苏州过元宵。

    过得两日,便是新年。苏妙真提着精神,在顾家认真打理了诸多家务。

    初一到初五是相熟官和各府堂的拜年之时,按理说该由朱氏统管。但朱氏自打嫁入顾家就没应酬过这些外务,一概由顾老夫人照应,

    乾元十一年时顾老夫人也随着顾老太爷仙逝了,朱氏又有三年守孝,朱氏自然也不用见外。如今除孝服满,朱氏仍不愿意出面,把一切事宜交给苏妙真,苏妙真便鼓着精神迎来送往,也见了不少人事,接待了许多官堂。

    而陈宣定在初七迎亲,故他初二上门拜年时就是独身一人。两人虽相识已久,但互不了解,每次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

    且顾家人可能想着陈宣乃陈芍的兄长,也不敢说话凑趣,因此花厅里的气氛一开始就颇为凝滞,苏妙真搜肠刮肚地寻了些套话跟他搭讪。

    两人聊了会儿陈玫,又讲了些济宁的风土人情和漕院的繁忙公务,顾家婆子见气氛活跃后,这方下去重新沏茶拿点心。

    陈宣身着一袭考究的暗灰云绸绵袍,他笑了一笑道:“听说弟妹初三就要返回苏州?宣的婚事定在初七,倒是错过了。”

    顿了顿,他道:“然而苏州风物甚美,弟妹眷恋喜欢。也属常理。宣亦然对苏州府人事心神向往,可惜去吴郡的时日总是少……”

    苏妙真见他识趣,就松口气,笑着点头。除开文婉玉纺织业等原因外,因为苏州市民气息浓厚,她就格外喜欢。还暗地里想过若顾长清能做完织造后再做苏州知府,那就是美事一桩。

    就跟着夸了吴郡好几句。后道:“苏州府繁华兴盛,人物风流,陈大人都要做苏州府卫指挥使的女婿了,日后还怕没机会去么?”

    因提起卫家,苏妙真不免又得违心夸了几声卫若琼。她自己说得牙酸脸疼,陈宣倒是面不改色,端起钧窑玫瑰紫釉葵花茶盏,略喝了两口,他引开话题道:“提起此处,弟妹的闺友不正是文大学士之女,如今吴王府的世子妃么?难怪弟妹越发留恋吴郡。””

    陈宣缓缓抚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道:“但我听传言说,弟妹和世子不太和睦,所以很久都没豋足吴王府?但我看着景明和世子倒一如既往,甚是融洽。”

    苏妙真喝茶的动作一怔,没想到陈宣忽然把话题扯到宁祯扬身上。但她也晓得自己和宁祯扬不睦的情况,在苏州府基本上是个半公开的秘密,就不太在意。

    她道“世子爷是阳春白雪的风雅,妾身却是个十足十的下里巴人,无意间得罪过世子爷……”又叹口气道:“其实我想起这事也心生愧疚,我的不懂事,倒让婉玉夹在姐妹和夫君间难做……”

    但她想起宁祯扬如今待她的态度逐渐改变,精神也稍稍振奋,就微微笑道:“好在世子爷和我夫君相熟多年,他又宽宏大量,自然不会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陈宣凝视着苏妙真,亦微微一笑,道:“弟妹聪敏,世子怎会真的厌恶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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