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问弦缓缓睁眼,笑了一笑,一面抓住苏妙真的手腕要拿回执壶,一面柔声劝哄她道:“真真,哥哥没事,这会儿辰时刚过你肯定没吃早饭吧,你先回房,等哥哥洗漱更衣后去找你。”

    苏妙真见他情形,背过手怎么也不让他拿到,摇了摇头,拼命压住哭腔:“你骗人,我外祖母王老太君是乾元十二年去世的,我和她老人家相处的时日很少,当年尚且难受得心神恍惚,而你和朱老太爷的感情非比寻常,他老人家如今寿终正寝,你肯定痛苦至极,比我当时难过十倍百倍不止,怎么可能没事?可你却一点不表现,每日仍去忙那些公务,回来也总面无表情,一脸冷漠——朱家上上下下的奴婢管事都已经心惊胆战怕到不行了。”

    说着,苏妙真祈求地看着他,“哥哥,你别这样。现在房里只有我和你,你就是哭一场或是怎样,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别再为难自己了,好不好?”

    苏问弦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肌肉微微抽搐。,仍是柔着声道:“我是男人,纵然有事,哭哭啼啼又成什么体统,你说是不是?”又道:“我喝点酒,过两天就全好了,你乖乖地,把东西给我……”

    苏妙真慌忙道:“那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是胡话,谁规定了男子汉只能流血,不能流泪的?现在又没有外人,你就是发泄一场,也不会有人知道。”

    听得他后半句,又急急道:“但你若是想用喝酒来发泄,那也成的。只是哥哥,你能不能先去吃点东西。你这样糟践身体的喝法儿是不行的。你用完饭,想怎么喝都成,我再不像以前那样说你管你,我就在一边陪着你……”

    苏问弦并没接话,倏地起身,抓起地上未开封的酒坛,撕开封纸,仰头就要灌下,苏妙真立时松开手中执壶,扑了过去,拼命探身打掉那酒坛,只听“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溅了二人一身。

    苏问弦面肌扭曲,双目赤红,一脚将书案踢翻,桌上的端砚徽墨石章笔筒棋盘霎时间哐里哐当地砸在地上。

    苏妙真自从当年定亲之事后,再没有见过他在她面前做此大怒,下意识面露畏惧,后退怯缩两步。苏问弦看见她神色动作,脸色越发铁青难看,“怎么,你怕了?也要走了?”

    苏妙真没及应声,却踩到洒落在地的象牙棋子,脚下一滑,腰肢刚好撞到炕桌一角,整个人立时摔跌到紫檀长榻上,痛得蜷起了背。

    苏问弦疾步上前,猿臂一捞,将苏妙真抱起。探手在她腰背处轻轻一按,竭力柔下神色,:“真真,疼不疼?”

    苏妙真拼命摇头,他又拉过沉香色引枕让她靠在榻上,苏问弦喘了两口气道,“对不住,真真,哥哥还是吓着你了,哥哥出去冷静冷静,你别怕。”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苏妙真顾不得疼痛,紧紧抓住苏问弦的手臂,终是忍不住眼泪,哭喊出声道:“苏问弦,谁说我怕你了!我就是看你现在这样,心里难受……朱老太爷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你一面憋着一面糟践身体,也不能好受,他老人家肯定是希望你过得好的……你别这样,有什么咱们一起担不行么……”

    “你别这样,我都陪着你……”

    苏问弦听得苏妙真换了称呼,又见她不断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心中猛地一颤。

    怔怔了片刻,苏问弦忽觉面颊湿润,探手一碰,惊觉回神,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竟然哭了。但与此同时,憋在他胸腔里足足二十一天的锥心痛苦,却又开始飞快消失,如冰雪遇春,迅速融化。

    苏问弦低下脸,看着紧紧拉住他呜呜咽咽哭着的苏妙真,突觉什么借酒消愁,什么忍耐克制都极是愚蠢可笑,只要有她在身边,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一切痛苦都能烟消云散。

    他神魂皆荡,过得片刻,松缓了身体,慢慢半跪在地,桎梏住她的腰身,伏脸贴到她的腿上。

    须臾,他便感觉到她的小手则在他背上轻柔地抚着,终于闭了闭眼,任由被所有人教导过的男人不该有的软弱依赖泛滥成灾,低低道:“真真,我很难受,你得陪着我……”

    等朱老太爷的四七结束,已是百花竞发的阳春三月。

    虽然倭患未灭,浙江南直隶的防务而被越发加大,但长堤西桃花坞中游人依然如织,虹桥下瘦西湖里亦是画舫云集,显然,正月里的事并没有影响到扬州城百姓们游春踏青的兴致

    春雨绵绵,滴答在青苔斑驳的石板路上。苏妙真穿了身素色衫裙,套了件用以挡风的白罗对襟氅衣,一手撑了把杭州彩绘江南山水图油纸伞,一手小心翼翼地撩开眼纱一角,避开几处水坑,跟在苏问弦身边,走进一条曲折绵长的深巷。

    随从的数十兵丁见他二人进去,本要跟上护卫,但见苏问弦背着身抬了抬手,就俱都在敖勇的带领下停在巷口,拦路把守。

    两人转了个弯儿,寂静的小巷里空无一人,苏妙真试探性地撩着青纱看苏问弦一眼,见他默许,便取下帷帽,笑着轻声道:“哥哥,你方才在船上跟我说,皇上看重海禁倭寇之事,内有其因,那到底是为着什么呐?”

    苏问弦缓下脚步,笑道:“长庆二十六年前后,也就是圣上没登基那会儿,曾在金陵遇到一伙上岸流窜的倭寇,遇袭后险些丧命,故对他们深恶痛绝。”

    苏妙真一怔:“倭寇还流窜到过金陵?还差点害了皇上?”

    见苏问弦甚是笃定地点了点头,苏妙真不由讶异问道:“难怪这些年把海禁越收越紧,如今连市舶司也给全部罢撤了。只是我怎么从没听人讲过,哥哥,你怎么知道的?你那时候也还没出生吧。”

    “先帝那会儿好几个皇子在抢皇位,圣上他当时私离楚地,就是遇险也没张扬,你又是个小女儿家,爹娘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至于我这边,自然是听长辈提起才知道的。”

    苏妙真听到“长辈”二字,不免心道多半是朱老太爷,便也没敢仔细去问,生怕让苏问弦触语伤情了,就赶紧住口,四下扭头去细看烟雨迷蒙的绵长小巷。

    苏妙真往年在扬州城里有王氏管着,出嫁后虽因着苏问弦夫妇在而时不时过来,但也多是与各家女眷来往,往各处名园胜地游乐,并没有深入观察过这些普普通通的小巷民居,当下也颇有兴致,仔仔细细地看过去。

    但见青砖绿瓦,苔藓满墙,巷子里的民居全都关门闭户,但风一吹,那些深褐木门就全都吱呀吱呀地响起来,虽不是什么热闹市集,秀丽园林,却别有一番意韵。

    她正兴起,忽听苏问弦叹了口气道:“真真,这会儿扬州城百姓都在游春作乐,你却得整日在朱家陪着哥哥,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为了公务。”

    苏妙真扭过头,还没说话,苏问弦凝视着她,柔下声道:“我的外祖到底并非你的外祖,明日哥哥让人护送你去廿四桥,又或是平山堂。”

    本朝外祖父母属于小功之亲,他们去世后,外孙要服丧五个月。但苏问弦已被过继到二房,名义上的外祖父便是永安侯府早已去世的老侯爷,且按此时标准,即便他没被过继,因朱氏只是苏观山的妾室,他也不用居丧守孝。

    可苏问弦与朱老太爷感情深厚,虽没有丁忧居丧,但仍是欲尽心意,坚持着不食荤腥、不近女色、不参应酬等事,更直接把公务带回朱家处理。而苏问弦既不出门,苏妙真就是再想到处看看,也做不到没心没肺地出门游春,就也一样地足不出户,在朱家陪他。

    苏妙真打断犹在报地名的苏问弦,摇头轻道:“哥哥,我都答应过会陪你过到朱老太爷五七的,我可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想了想,歪了歪头,顽笑道:“难不成你嫌我这些天盯你盯得紧,管你管得多,你心里烦,就想把我打发出去?”

    苏问弦自是失笑,“怎么会,有你在我身边,我只觉得万事如意。”

    又柔声笑道:“单说这次倭患,要不是你早早地缠着我让府军加大巡逻力度,扬州城境况如何,也未可知。再有,不也是你先前提醒我,得及早在扬州城里搜捕那些海商的家眷么?这会儿总算抢在所有人前头,找到了一家。”

    他说着说着,又凝神道:“只是真真,我想不通你为何不许我直接派兵拘捕,而要执意见这家人一面。”

    今早苏妙真正看着苏问弦喝她煮的汤时,敖勇进到朱家请苏问弦示下,说在扬州城内居然查到了某违禁海商家眷。听得这家人都是隐姓埋名的老弱妇孺,苏问弦就在出门前带上了再三祈求的苏妙真。

    苏妙真停下脚步,看向苏问弦轻声道:“哥哥,你现在肯定不会觉得海禁能解决倭患了吧。”见苏问弦微笑点头,更说了句“倭寇多半只为射利”,就将她的真实想法说出。

    大顺物产丰富,茶、瓷、香料还有丝绸等物都能在海外卖到极高的价钱,据说光丝绸运到南洋,利润就能够提高十倍。故而即便有“禁海令”,浙直一带沿海商人也不顾禁令,悄悄走私。

    浙江南直隶的官员为了靠海百姓的生计,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这些年海禁收紧后,才开始下死手缉捕违禁海商,籍没他们的家产。

    故那些海商中便有不少人抛家弃子地流亡海外。而去年市舶司一罢,完全堵上了海贸的路径,海商回乡无望,就有勾结倭人大肆劫掠的。

    而苏妙真心中最要紧的几件事之一就是开海禁。也指望着将来若有一日放宽海外贸易后,那些海商回大顺后,她能跟其中一些有经验的打好关系,以便日后去做海贸生意或者单纯出海看看。

    所以她当然不能让苏问弦直接抓人下牢房,而是想见这家人问问情况,甚至还想让苏问弦按下风声,以后看着风向再做打算。

    苏问弦听她讲完,凝思半晌,忽地摇头笑道:“真真,我本以为你是心软,才不许让我拘人,现在看来,你还打算着将来出海见世面,果然是个心野爱玩儿的。”

    两人说话间,便已走到一门户紧闭的民居,苏问弦在旁道:“真真,等到服满,又或是再过三四个月,我打算找理由上京一趟。真真,你也好几年没回去过,想顺路去么?”

    苏妙真讶异扭头:“上京?哥哥,你怎么想着要上京了?”又可惜道:“小,不是,夫君他还在济宁呢,我怎能随便乱跑?不然回去看看姐姐和祖母她们,也挺好的。”同时暗暗吐舌,心道如今总算理解为何会有人重色轻友,她可不就是一想着顾长清仍在济宁,就哪都不想去。

    苏问弦凝视着她,缓缓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也对,我倒忘记了,你现在还有个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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