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都是怀疑神情,谭玉容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如实说出,苦笑着道:“我实在记不起陈家的事儿,对一切都陌生的慌,故而我觉得没理由待在济宁或是金陵……”

    陈玫高声叫嚷道:“胡说!前几日姐姐你分明说过,你记得一些我的事和——”

    谭玉容立时打断道:“但的确只有一点点,还像是隔了一层白雾般模糊不清楚,我只记得我爹他们!”

    见陈玫脸色顿时苍白下来,身子颤抖,站都站不稳了,谭玉容自是心疼这妹妹,便软下声道:“离娘,我不是我爹娘的亲生女儿,但他们待我如亲女一般,实在恩重如山……如今我娘和我祖母都去世了,谭家只有我跟我爹两人,族亲也少,没有什么依靠臂膀……”

    “陈家却大不相同,现下日益显赫兴旺,有我一个没我一个都是一样……故而我想等我爹的病好上一些,能正常走动,就跟他回襄阳料理谭家的内外事务,到时候寻个养子将谭家支撑起来。我再在他老人家膝下尽孝伺候,好回报一番。”

    陈玫浑身一震,胸口剧烈起伏,抖着嘴唇,半晌才喃喃道:“姐,你这是,你这是要抛下我了?”

    谭玉容失笑道道:“说什么傻话呢,离娘,不管我去哪,我都拿你跟兄长当亲人,哪里是抛下你了。你如今也十七了,就是没两年,咱们也得分开了。”

    陈玫喃喃道:“可我不想跟你分开——我想着日后咱们都去金陵老家,那岂不很好很好么。”

    谭玉容笑道:“但你日后也可以去襄阳看我,或者我去金陵看你,到时候咱们姐妹不就又聚在一起了?”

    谭玉容抽出帕子递给陈玫,叹气柔声道:“赶紧向顾夫人陪个礼,她平白被你在这么多长辈面前,冤枉诋毁了一顿,真个儿冤屈死了。”

    说着,因见陈玫仍是双眼怔怔,呆呆地愣在原地。谭玉容便又叹口气,先朝苏妙真一拜,歉道:“顾夫人,此次是都是玉容的不好,倒累你受委屈,差点坏了名声。”

    苏妙真摇了摇头,敛裙亦然还了一礼。

    潘氏见事情水落石出,虽然仍有些许不信,但不愿多事,便忙出来打圆场道:“我就说,一来我们妙真心性善良,哪里会欺负威逼余容?二来余容这孩子一贯孝心,想要报答谭老爷,也是意料之中了。”

    潘氏又蔼然可亲地看向兀自木楞的陈玫,道:“离娘,你可是听明白了,可别再误会你嫂嫂了。”

    陈玫终于醒神过来,她一面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抹掉泪水,一面朝苏妙真深深道了一礼。

    陈玫低着头,眼圈红红道:“嫂嫂,是我太急了,我跟姐姐分别多年,骤然听她要离开,一时间就乱了分寸,失了阵脚,所以冤枉了嫂嫂,还望嫂嫂大人有大量,别生离娘的气。”

    说着说着,陈玫又捂着脸,轻轻抽泣道:“嫂嫂若是生我的气,要离娘磕头道歉也成,打我骂我也成,但千万别迁怒了我姐姐……”

    滴翠亭里的众人起先听谭玉容如是说,只当她是被苏妙真吓得不敢说实话,都比半信半疑,后见苏妙真在旁安安静静地站着,虽也不开口辩解,却是磊落光明之态,便信了大半。

    众人又见陈玫解释得情真意切,及时认了错处,便也为这姐妹亲情而唏嘘不已,纷纷看向苏妙真,只等看她能否大度回应。

    这么些年,苏妙真到哪儿都是被人宠着捧着的,从没当着一大群女眷的面儿被如此骂过,还是为了件子虚乌有的事,心中早是无奈委屈。

    且她对陈玫还有几分提防与不喜,当下越发烦闷厌恶。

    但苏妙真瞥一眼面有不安的谭玉容,到底便只是摇了摇头,道:“妹妹想来是太过在乎姐妹之情,才一时失言,定然不是有意诋毁我,算不上什么大事。”

    说完,苏妙真又看向卫若琼,因知她方才毫无疑问地是在煽风点火,就想说些什么提醒卫若琼赔礼道歉。

    然而还没张口,却只见得卫若琼弯下腰去,蹙起眉来,干呕了好几声,方捂着胸口道:“我,我这是怎么了,突然恶心得慌,好想吐……”

    雪萍在旁收到卫若琼的眼色,忙讶异道:“奶奶莫不是有孕了?”

    原来卫若琼出嫁也一年多了,陈宣虽有不少内宠,但为了平江伯府的嫡子,却多是宿在她这儿,可卫若琼始终没有消息。

    济宁府其他女眷及陈氏族人们早对此议论纷纷,还有劝她多多给陈宣纳妾生子,好早点让陈家再人丁兴旺起来的。

    与此同时,陈家有两个姬妾却接连有了喜信。卫若琼自然又急又怒,暗暗咬牙。好在天公庇佑,陈宣前几日在外跟宁祯扬往来交际时,她在家中亦被诊出有孕。

    但她心思一转,也没立时让人传话告诉陈宣。为的就是能在今日的观莲宴上宣布,好做出个一日三美,方便她自己大庭广众下风光无限,打脸那些曾怀疑她不能生的女眷与陈家族人们,再压倒陈宣所宠爱的几位扬州瘦马,杭州船娘,大同婆姨。同时也是给三年成亲都未有所出的苏妙真炫耀一番。

    但眼见着要再度折了面子,给苏妙真赔礼道歉,卫若琼哪里忍得住,当下就把这件留作博取风光的杀手锏之喜抖了出来,好躲开此番认错的丢脸。

    众人一被雪萍点醒,都是惊讶无比,又是面有欢喜兴奋。潘氏则忙扬声吩咐下人道:“还不扶你们奶奶进水榭里躺着,再赶紧去请你们爷和大夫去!”

    立时间,陈家后花园里便兵荒马乱了,一时忙忙去请大夫,一时忙忙去请陈宣。

    观莲水榭里的年长女眷们因陈家如今别无尊长,就都留在此处里看着情况。年轻女眷们则三两散开,或往花木繁盛处游乐赏玩,或往各精致退居处梳妆换衣。

    苏妙真亦然不例外,跟潘氏说了一声,便离开水榭,叫上文婉玉,避开人群,四下赏玩。

    “绿菱,你傻站着做甚么,二姑娘有事找你咱们呢。”夏莲在游廊里一把拉住了绿菱,一面往翡翠轩方向走,一面皱眉问道:“你怎么了,跟丢了魂似得,看见甚么了?”

    绿菱揉了揉眼睛,避开路上提着药箱匆匆走来的两位大夫,头也不扭地问道:“夏莲姐,那位顾夫人是京城人吧,口音倒有些苏州腔儿,我之前去顾家那次,模模糊糊听她说了句话,可也还真没听出来……”

    顿了顿,绿菱自言自语轻声道:“到底会不会是她呢?我刚刚看她一眼,她生得也实在太像……”

    夏莲没好气道:“生得太美是吧。”摇了摇头道:“你别看她生得不错,人其实不怎么样,我听说她乾元十三年就嫁了人,可乾元十四年的时候,她还跟三个——”

    绿菱一惊,扭头追问:“顾夫人她怎么了?”

    夏莲叹了口气:“我家姑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你更不是二姑娘,我不能讲。反正,你知道她人没有长相那样好就是了,而且拜她所赐,我们姑娘如今婚事未着呢。”

    绿菱抿紧了唇,摇头道:“这话很没道理,就算没有顾夫人她在,顾知府也会另娶其他女子的。”

    夏莲一滞,有些发恼,待绕过大玲珑假山,站在阴凉僻静处怒道:“你懂什么,若非眼下的这顾夫人生得太好让顾大人舍不得。我听二姑娘的意思是,顾大人怎么都要念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和什么其他的事,或许会想办法合离的……再说,我们姑娘除了容貌家世上稍逊一筹外,色色都比她强……”

    夏莲掰着指头一口气数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饮食女红操持内务打理生意等等等等,都是世上最拔尖的!对了,我们姑娘既有谭家的银子,又有陈家的家世。这顾夫人家里的确是百年勋贵,可她爹娘能把所有家产都给她一个么?我们老爷就行……”

    “我们姑娘心性也不必说了,满襄阳都说她是‘活观音’。可这位顾夫人呢,她能随随便便就跟自家相公大吵一架,还跑到外地去,更别说前年在襄……总之,她定是个脾气躁性子野的。”

    夏莲见绿菱低头不语,还以为把她给说明白了,正要再讲两句,绿菱忽地道:“我还是觉着,还是觉着顾夫人是个温柔心善的人,许是你误会了她,再说,你刚来那几天,不也说她人不错么……”

    夏莲一怔,半晌方讷道:“那是因为,因为我当时不晓得她嫁了人,也不知她的婆家竟然跟我家姑娘有渊源……”

    “那岂不是说,你是为大姑娘而迁怒顾夫人了?”

    夏莲说不出话。

    绿菱叹了口气,道:“但这和咱们也没关系,走罢,去看看二姑娘有什么要吩咐,方才二姑娘的神色好生难看,这会儿又把你我都急急招来,可能有什么要紧事安排……”

    ……

    文婉玉半路嫌累,寻了一退室歇息更衣,苏妙真算着时辰,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日,穿过了几处亭台,过了几道月门,走入一方遍植松柏连理树的天地。

    苏妙真一面看着游廊外的葱郁草木发怔,一面盘算着等晚间用罢饭,也不放花灯,也不看灯戏,就找个借口早早离开陈家。

    刚把借口想了出来,忽地听黄莺在身后叹气道:“连这卫家的都有了,侍书,你说说,她方才在水榭里直勾勾地看着姑娘,硬要姑娘猜是男是女,也实在太不识眼色。”

    侍书冷笑道:“可不是么,大夫都没来诊脉呢,谁知道她怀没怀孕,说不定就是吃坏了肚子所以犯恶心!”

    苏妙真失笑,旋即扭过头笑道:“婉玉方才跟我说,她多半是有喜了,否则哪里能上赶着让我猜。还说卫若琼就是故意的,想要向我这个不下蛋的母鸡炫耀炫耀,顺便让二叔母膈应膈应我,倒偿她所愿,临走前二叔母看我那叫一个不耐烦……”

    黄莺脚一跺:“她太过分了,还有姑娘你,哪有你这样说自己是不下蛋,是那个的。”

    苏妙真一笑,道:“卫若琼好容易怀孕,总算扬眉吐气,难免得意些。而我没孩子,卫若琼心里多是这么想我的,我不过替她说出来而已。反正我不介意这个,就是有人当面这么说我,我也不在乎。”

    黄莺侍书二人面面相觑,叹口气想跟苏妙真说点什么,苏妙真因见到老藤花架下建了一白石砌底四面有窗的攒尖八角亭,她正在转得乏了,便不理会身后侍书黄莺,急急走了过去。

    然而刚一迈进,却吃了一惊,原来里头站了陈宣赵越北二人,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三人迎面撞见,都是讶异无比,同时退了半步。

    这亭子四面窗户都用雕镂格子糊纸围合住,且因盖在老滕花架下,便几乎被垂下的藤蔓密密匝匝蒙蒙茸茸地完全遮挡住,是以苏妙真先前在外面竟没看到他二人的身影,否则她怎么也得绕路经过。

    苏妙真见除了亭对面外走着陈岩赵六的身影,陈宣赵越北身后再没跟任何小厮,未免窘迫至极,就要转身离开。

    忽地想起陈宣这个夫君、赵越北这个表兄都离开了观莲水榭,没在卫若琼的身边,那肯定是卫若琼有了结果,便退到亭外游廊处停住脚步,侧身向他们先道了个万福,后对陈宣道:“陈大人,恭喜。”

    陈宣瞥了身旁的赵越北一眼,见他低头不发一言,便自看向亭外臻首微低的苏氏女顾家妇。见老藤花架虽滤过了日光,但仍有无数金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面容反倒隐在横斜花影中,让人辨不清五官。

    陈宣看着她手中的留青竹柄绿绢合欢团扇儿,心中雪亮,稍稍一提嘴角,不露声色地问道:“多谢弟妹。弟妹这是要去哪儿?景园甚大,弟妹走到这偏僻处,莫不是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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