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轩东侧间内,桌上三盏烟青茶盅里的茶水渐渐失了热意。

    陈宣面无表情地敲着南官帽椅的雕云纹扶手,看了一眼心神不宁的赵越北与神思不属的宁祯扬,附耳交代小厮两句,让即刻去传陈岩过来。

    小厮刚一消失,陈宣听得院中吵嚷起来,无数灯影晃动,他打了个响指,有婢女快步进来报说:“夜深,各府堂要回去了。不过世子妃娘娘、总河夫人,跟总河夫人相熟的济宁兵备道夫人仍在正间里,都在听苏宜人解释——”

    婢女显然不知该如何筹措言辞,半晌,直到翡翠轩院内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各家堂走得干干净净,方醒过神。

    她在三人的沉沉目光中打了个激灵,挤出来句话道:“总之,苏宜人说既然四个稳婆都验出结果了,各府夫人也都知道她的确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那往下再查谁是主谋的过程,就不需要太多人旁听,留三府诰命当个见证即可。”

    赵越北腾地起身,死死盯着婢女问道:“女儿身,她成亲三年,怎么可能还是女儿身?!”想了想,浓眉紧皱,赵越北沉声问道:“是顾长清不行做不了男人?!”

    婢女被他突然扬高的声音唬了一跳,又被他这直白的问话闹了个大红脸。

    她目瞪口呆许久,又嗫嚅好半晌,只听“刷”的一声,宁祯扬猛地一收金钉铰川扇,沉声道:“顾长清绝没问题!当年柳腰去伺候过他,回来后明明白白说过,他的确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若非事到临头他清醒了不愿意,两人定能成事,更不用说还有芸香。”

    陈宣闻言,凝神须臾,缓缓问道:“那苏氏有没有说,究竟是顾长清不愿意合卺,还是她自己不愿意圆房?”他语气虽和缓似水,目光却冷厉如电。

    婢女背后一寒,醒过神来,忙仔细斟酌着回话道:“爷,奴婢,奴婢只听了个大概。听苏宜人那意思两夫妻没圆房并非顾大人的过错,是苏宜人自己因着什么事而害怕,对,好似跟什么妙峰山大觉寺有关联。”

    “成婚后苏宜人始终不愿顾大人近身,顾大人却极体贴她,一直等着苏宜人解开心结,苏宜人她也快想通了……”

    婢女看着三人的脸色,浑身直冒冷汗,事无巨细分说道:“苏宜人说了。第一,这表明她以前和今夜,同赵大人绝无苟且;第二,她自己心里想不开害怕此事,连跟顾知府好都不愿意,更不要说跟外人了。”

    “第三,就是因着她自己眼下还是女儿家,而顾知府也清楚这件事,所以退一万步,她真个糊涂起来有了外心,为防顾知府日后怀疑,她也不可能在没同顾知府圆房前,跟其他人有首尾——否则两夫妻一旦圆房,那不就全都败露了么?”

    婢女绞尽脑汁,又忙补充道:“苏宜人最后说了,所以绝不可能是她通过陈家哪个丫鬟,约着赵大人来翡翠轩。既然排除了这个情况,那就佐证——她只能是被人陷害,让夏莲给引了过来。”

    陈宣见赵越北宁祯扬听着听着便同时一怔,似在回忆些什么。他松了劲儿徐徐靠回椅背,朝婢女摆了摆手。

    婢女松口气,忙抹把汗,低着头退了出去。陈宣等了半晌,直到陈岩急匆匆进来,方见赵越北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是六年前的事,伯府姨娘在大觉寺难产,凄厉情状被她刚好看了个正着。”

    宁祯扬慢慢接话:“她爱娇怕疼,若是为了这个,倒也说得过去。”

    陈宣恍然大悟,赵越北眉头舒展,看陈宣一眼,两人同时起身,走至廊下。东侧间立时只剩了宁祯扬与吴王府随从而来的奴婢。

    宁福见得宁祯扬伸手探向烟青瓷盅,忙去新倒了一盏温热的,送到宁祯扬手中,可等了半日,不见宁祯扬用茶。

    宁福悄悄掀了眼帘,见宁祯扬捏着杯子的右手微微用力,神色变换了一会儿,方低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她还是在室处子,这可真是——”

    ……

    廊下。

    陈宣先低声交代陈岩两句,见陈岩领命即刻离开,这方扬手,将院中所有小厮婢女斥退至假山处候着,转向赵越北道:“你跟她这是真没有提前约好?”忍了忍,没将下午望云楼所见问出口。

    赵越北沉声道:“我倒是——可她连傅云天都忌讳疏远,焉能跟我有来往?”

    浓重夜色里,竹林的簌簌作响声与曲溪的潺潺流水声格外明显。

    赵越北强抑怒火,问陈宣道:“我跟她同时被引到翡翠轩,又被卫若琼碰个正着,分明是遭人陷害。若非她还是女儿身,要洗清我跟她之前什么没有,那是难上青天!”

    叹了口气,赵越北道:“抒言,我跟你也是多年的好兄弟了,咱们两家是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我就问你一句,你是向着我这个兄弟,还是向着屡屡犯事的卫若琼?”

    赵越北和陈宣两人都别无兄弟,互相把对方拿亲生手足看待——当初陈宣能迅速袭爵,又能拿到巡漕御史再跟总漕交好,这里面都有赵家的缘故在。

    陈宣近几年在漕河上捞到的油水,除了留作平江伯府自用外,时不时也会送上一笔银子往宣大支持军需——六月赵越北来到济宁府,陈宣甚至直接拿出了数十万两的银票,让他私下带回宣府。

    赵越北问过才知,如今江南的布匹缎料全通过陈宣这边,用漕船夹带北上,在济宁、临清、津州乃至京城边地等处售卖。就连苏问弦,因互有来往和其他缘故,对陈宣回空粮船时,偶尔运一趟芦盐南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故而既不用缴纳钞关赋税,又不用另行运输,便事半功倍。尤其在总漕移驻淮安,总河新换人选,而顾长清又一心办理济宁的“丈田清粮”与协助河工后,陈宣在漕上一家独大,愈发日进斗金,不过年余,便累下了巨资。

    “你以为是若琼?若琼那个脑子,能有本事算计你跟她?绿菱被陈玫要走说是当陪嫁丫鬟,我倒没料到,她居然打得是这个主意。”

    见赵越北一愣,陈宣道:“我先前旁敲侧击过她几句,余容因着当年的案子,虽是没明面上传出些什么,但知道的都知道,究竟不好听——否则总河夫人也不会单单亲近陈玫,而待余容不复往年热络。”

    陈宣冷道:“余容嫁不了顾家这样的清贵显赫门户——这也算是个我先前不同意你娶余容的缘故,武臣里再往下数就是赵慕两家,甘陕总督和浙江总督尚且根基不稳——赵家日后未必不能出兵部尚书执掌京营团练,那你焉能娶余容当正妻?”

    “且苏问弦还在,他疼这妹妹疼得要命,陈家犯不着为了余容的终身去得罪苏氏,继而得罪苏问弦,影响整个陈家……我这边还有芦盐淮盐上的事指着苏问弦答应,眼下他虽在装糊涂偶尔给些默许方便,但只要他一天没真正松口,这漕盐的大事儿就一天也没个稳妥——焉知他将来不会反水?”

    冷笑两声,陈宣面沉如铁,道:“让陈玫不要乱插手,我自去替余容在京城金陵之外的地方筹划。没料到她还是不死心,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半点也不为陈家考虑。”

    陈宣脸色越发难看,道:“陈玫一心向着余容,陈家赵家的任何人,在她眼里都及不得余容一根手指头要紧,难怪她宁可拉你同若琼下水,宁可害了陈家,也要让苏氏失了名声。”

    赵越北脸色一变,道:“她这是想让余容重新嫁到顾家?”

    陈宣缓缓道:“那几年我不在金陵。但听陈玫这些天的暗示,顾长清与余容原是有诸如诗词唱和的来往……最近这段日子,我看着顾长清对余容也的确深有愧疚,若是他真的休妻,顾明远夫妇又做不了他的主,只要他愿意,再娶的人选自然是他说了算。”

    赵越北沉思半晌,道:“这事儿棘手,一则夏莲是余容身边的丫鬟,单为了余容,也只会咬死不松口,绿菱的身契既然在陈玫那儿,她焉能跟人承认是陈玫让她勾搭我?”

    赵越北皱眉摇头,道:“二则,就是查清了是陈玫在陷害,怎么往外头说,难不成说是陈家二姑娘为了给她姐姐找一门合适的亲事,害了无辜的她?”

    陈宣若有所思,又道:“事已至此,苏氏的清白是毫无疑问,绿菱未必会坚持不说实话。”见赵越北满脸疑惑,陈宣又慢慢道:“至于苏氏,她像是没打算要往外宣扬,否则不会单留下总河夫人与济宁兵备道夫人,那位兵备道夫人是个菩萨心肠的老好人。”

    陈宣望着翡翠轩正间下的戳纱角红灯,出神低声道:“说来也奇怪,苏氏对余容好得可不像是对情敌。”

    他抬了抬手,招呼来一个丫鬟,扬声道:“你去把大小姐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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