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东花园内宁禄挂着满面笑容,一面领着蓟州参将、户部郎中及二人随从小厮,一面分说着已到的人,将他们引入一明两暗的宏恩堂。

    宏恩堂乃宴之处,用冰纹落地明罩隔断,面池而筑,四周皆为落地长窗,宽敞阔大。东面假山错落,花木扶疏;南面乃三明两暗的更衣退室,铺设华丽。

    北向下槛,则是临水月台。隔着碧波小池,对岸便是水阁戏台,台上彩幔绒毯一一铺陈完毕,台后名伶俱已上妆换衣,只待宴中登台演戏。

    阶下敦厚仆妇们进出不停,献上山珍海味;廊上俏丽丫鬟们往来穿梭,呈入细点名茶;不一时,酒筵已齐,众人一一叙礼,各自安席。

    正间内,新任吴王既是主人,又是宗亲,自然踞坐主席,由与他有亲的北镇抚司镇抚作陪。

    东席该是蓟州参将为首,户部员外郎作陪。西席北当以前任常州卫指挥使为首,翰林编撰作陪。另有五张花梨木八仙圆桌设于东西两侧间,亦然宾满座。

    过得片刻,便有怀抱琵琶、月琴、小三弦的十数位貌美女子轻移莲步,款款入堂,低吟浅唱,以佐酒兴。两曲完毕,这些女子各自上前,伺候席间男。

    宁禄见得宁祯扬兴致一般,还屏退了上前侍候的两位美人,不由瞪大了眼,稍稍一想,琢磨着或是因傅云天苏问弦赵越北等相熟友人皆有事在身,未能赴宴的缘故。

    宁禄又见魏煜泞纹风不动地自斟自饮,盯着桌上插瓶的芙蓉花、木樨花发怔,似是心事重重,更是讶异。

    宁禄忙得上前伺候,凑趣低声道:“王爷,魏镇抚,您二位瞧,那慕参将和杨员外郎可是谈笑风生,毫无芥蒂的样子。前几日小的还听王妃娘娘提起,这两人都向成山伯府求了亲,按理说这情敌见面,该是分外眼红才对嘛。”

    宁祯扬收起漆骨洒金绘醉杨妃折扇,刚要说话,听得魏煜泞不以为意道:“一个女子而已,纵然比寻常人美貌一些,也并非独一无二。男子汉大丈夫,犯不着被女色绊住了脚,何况苏家的那五姑娘压根不愿意下嫁,又有什么可争的……”

    宁祯扬登时失笑,瞥魏煜泞一眼,“是谁上年末在苏州府醉得神志不清,还嚷嚷着你不过求一宵之欢,让人家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垂怜一二,他日你定然肝脑涂地,以报佳人垂青。”

    恰在此时,戏台上锣鼓一响,戏子们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宁祯扬看了一会儿,方道:“话说起来,是哪家的女子把你迷成这样儿,你既喜欢,弄过来做续弦就是,正好你房里也差个正妻了。”见魏煜泞微微变色,宁祯扬喝掉手中的茱萸酒,摇了摇头,不再下说。

    魏煜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席首座的空位,低声道:“我过来时,听说赵家那边好像临时出了点事。”

    魏煜泞又自斟了一杯酒,道:“说到这儿,赵家也打算向嫂嫂家求亲了,听说是昨儿送进去的帖子,估摸着这两日,赵理夫妇就要亲自上门了。”

    宁祯扬眉头皱得死紧,过得片刻,方微微舒缓,淡淡道:“成山伯府连推了三门亲事,眼看着是暂时不想替她议婚的意思,或是还盼着顾长清与她和好,赵理夫妇的算盘要落空了。”

    魏煜泞嗤了一声,“伯府推掉那几门婚事不过是因这苏五姑娘气性大,一言不合就休夫回家。”

    摇了摇头,他道:“苏五姑娘哪里受得了慕少东的莺莺燕燕,杨世南的一儿一女……赵越北却不一样。一则,赵越北脾气温和;二则赵家人丁少,没有大族里的烦心事儿,慕家为什么这些年名声越来越坏,先头那两个慕夫人为什么死得早,还不是各房的破事儿闹出来的?”

    “三则赵越北别无内宠,府里就两个通房,并非贪花好色之人。四则,赵越北可从未娶过正妻,她嫁过去,那就还是正儿八经的大房奶奶,元配夫人!且赵家显然是要起来的势头,她嫁过去,断委屈不了……”

    宁祯扬看着折扇上的红菊,缓缓道:“昨日我进宫,看着皇叔的意思倒是渐渐明朗了,海禁暂时没得商量,丈田犹有回旋余地,唯独这封贡互市,十有八九将要成事。若让赵家得了开封贡的功劳,而日后边地又的确太平许多,日后这兵部尚书的位置就当属赵理,而非慕誉了。”

    “不错,就单为这处,苏巡抚夫妇也不会一口回绝的。”魏煜泞点了点头,拿起包金压著,朝东面指了一指,道:“慕家已经坐不住了。慕少东这会儿跟杨世南谈笑风生,焉知不是在打算些什么。”

    见得本在看戏的慕少东杨世南相继扭头,望了过来,魏煜泞便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慕少东一身玄色织金云锦曳撒,搂着穿了白藕丝对襟通袖袄的美人。见魏煜泞一如既往的桀骜傲慢,心中冷笑,但仍是举起手中酒盏,敬了首席两杯。

    他又转身看向正和美人轻声调笑的杨世南,低声笑道:“杨兄,九边的军饷如今多从你手上过,尚书大人和皇上如此看重于你,倒当浮一大白……”说着,慕少东便举起手中金菊琉璃盏,亦然朝他敬了一杯。

    杨世南年约不过二十八九,乾元十年科举不顺,结果乾元十三年却一举夺魁,成了那场的状元,他母亲乃是郡主,本就有荫职在身,故而前途大好,于年轻文臣中,算是极得乾元帝青睐的,出仕不过两三年,就已是正五品的户部郎中。

    杨世南穿了一身孔雀蓝四合如意云纹宋锦道袍,微笑回敬道:“慕兄气,不过是略看一些账册而已,都是微末之事。”

    慕少东见他滑不溜手,半句话也不入套,心中不悦,面上笑容却一如往常,故意道:“听闻杨兄正妻去世两年,至今尚未续弦,其实按兄弟的意思,后宅里还是得有一个能担事的女人,否则我们男人在外头建功立业,家里却得扯后腿,你说是不是?”

    杨世南松开怀中美人,摇头叹息:“慕兄不知,我素来觉着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然而贤妇易求,国色难得,我先前娶妻已是委屈了一回,这次当然得慢慢看着选上一选。”

    他笑了一笑,“慕兄难道不是此想?听人说,成山伯府的门槛儿,原是慕兄第一个踏过去的?”

    金桂飘香,西花园里苏妙真无心听戏,时不时看看鹤轩北面的慕家女眷,终于忍不住啧啧称赞,拉了一人便轻声道:“凝秋,我看这慕姑娘也有十八九岁了,怎得却仍然待字闺中?”

    苏妙真却听傅绛仙气道:“妙真,你怎么回事,这慕韵娘可不是什么好的,你巴巴地打探她做什么,莫不是想替她做个媒?”

    苏妙真这才发觉自个儿拉错了人,忙得松手,她见那慕韵娘生得雪肤花貌,分明是极妖娆的长相,看着倒有些怯事,一直跟在慕夫人身边不言不语,难免就好奇留意。

    但苏妙真原晓得因着慕韵娘勾引傅云天,傅家上上下下都不待见慕韵娘,更不要说一贯嫉恶如仇的傅绛仙,就笑着轻声解释:“我倒没那个意思,只是见她不像是那等工于心计之人,又想着她母亲去世,身世却可怜……”

    傅绛仙冷笑一声道:“这就见她的高明之处了,你也算个聪明人,都觉得她还不错,更不要说那些男人们了。”又道:“她母亲是慕家四房老爷的外室,是大同名妓,大同婆姨你也该听说过吧,都是些狐媚子。”

    正说着,丫鬟们捧着红漆檀木盘子鱼贯而入,上头都是些新剪下的名贵延年,另有两盘清香扑鼻的茱萸,及一盘木芙蓉,一盘秋海棠。

    重阳原有“佩茱萸,簪菊花”的习俗,满轩的女们便各自挑了些,簪在鬓上,佩在襟边。苏妙真看着苏妙娣选了一朵粉芙蓉后,便迟疑不绝,不知该选什么秋菊。

    她便自告奋勇仔细挑选,替姐姐取了一朵朱砂红霜,选罢了,拿过那朵粉芙蓉,替苏妙娣亲手簪上,只让苏妙娣直笑,夸她是个贴心的好妹妹。

    “她娘到死也没进门……听说慕韵娘当年在祠堂里足足跪求七天,眼睛都要哭瞎了,也都没能让她娘进祖坟,入族谱……”

    傅绛仙取了一朵紫霞觞,同苏妙真低声说话。

    “这慕韵娘也是死了娘后才进得慕家,她既然姓慕,寻常人家也消受不了她。稍稍好一点的门户呢,多是想着她母亲出身太差,也不愿意娶她做正妻……故而她如今只能使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妄想麻雀变凤凰。”

    苏妙真恍然大悟,看向慕韵娘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却听傅绛仙不满道:“别说你又滥好人,连她也可怜起来了?”

    许凝秋从戏台上转回视线,笑道:“绛仙,真真姐原就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儿,你又不是不晓得。”

    傅绛仙哼了一声,“换别人也就算了,这慕韵娘实在不是好的,当初把我哥弄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的,我娘去见了她两回,都是好好说话,偏这女孩儿会装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哥还当是娘欺负了她……我娘气得犯了几回心口疼,吃了三个月的药才慢慢见好……”

    傅绛仙扭过头,看着苏妙真道:“妙真,我可跟你说明白,你要是去跟她好,咱们,咱们就不做姐妹了!——我娘去年身子骨急转直下,可不就是被这慕韵娘闹出来的……”

    苏妙真见得傅绛仙不满眯着的凤眼,心内失笑,想了想,摇头道:“我怎么会同慕家人来往,躲都来不及……我只是,只是物伤其类,难免怜惜她。”

    苏妙真叹了口气,“听你方才说,这慕姑娘为了自己母亲,在慕家哭求了七天,可见原是个孝顺的女孩儿。那慕四老爷三年前似乎也去世了吧,她又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还本因着母亲的出身不得不低人一等,,可想而知,她的日子定不好过了……你瞧她侍奉那慕夫人,是何等的谨慎小心。”

    傅绛仙松了口气,后不以为然道:“世上可怜的女子多了去了,慕韵娘好歹还长得很美呢,总能得一些色相上的便宜,引得男人怜惜。”

    苏妙真顿下穿花的动作,叹了口气,出神看着西面的慕家女眷,道:“绛仙,这话就岔了,她若是生得平常倒罢了,偏偏容色过人,想来只能被被当做可居的奇货,无法自保——我却不信,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又为母亲的名声受累,还会自己主动想着去勾搭你哥。”

    傅绛仙一怔,许久方道:“那有什么法子呢,她长得美,如今又无父无母,无兄无姐,别无依靠,可不只能凭人摆布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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