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冷冽冬风一吹,苏妙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正用手帕细细整理着仪容,便见一位宫人迎了上来,笑吟吟地说要引她往更衣地儿走。

    苏妙真犹豫着要不要推拒,定眼一瞧,这宫女倒是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般,刚要开口详询,这宫女已是笑了,轻声道:“奴婢名叫五二,还有一个姐姐叫四儿,如今在裕王府伺候。”

    苏妙真恍然大悟,这叫五儿的宫女便趁机从袖中摸出一样榴花纹样的帕子来,正是今年苏问弦生辰时候,苏妙真绣给他的。

    五儿压低声笑道:“裕王殿下想着姑娘独个儿在这里定不自在,多半要趁空出来透透气,故而就着人吩咐奴婢在殿外候着,若是见到姑娘出来散心,就随同陪伴,好好伺候姑娘,毕竟宫里地界儿大,只怕姑娘一个不小心迷了路,或是没人陪说话。”

    说着,五儿便上前扶住了苏妙真的手,笑着往南面一指,道:“弘恩宫虽在皇城内,但并不属后宫,而是同谨身殿一般,乃是专门为诰命夫人们进宫出席大大小小宴会所建,故而规矩不如后面严苛……离这不远就有个小花园,方便各府夫人散心。前日里胭脂水梅刚开,姑娘若是眼下不愿意回殿,可先往那边转上一转。”

    苏妙真正是不耐烦进殿赔笑脸,又不敢到处乱逛的时候,听这话舒了口气,也记得来路上是见到一片红梅,抿唇一笑,从腕上褪下一只不太打眼的银镯,塞到五儿手中,刚要说一句“那就麻烦五儿姑娘带路”,就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淡淡问道:“苏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苏妙真听清来人的嗓音,立马给五儿使了个眼色,五儿立时退了两步,苏妙真转身一看,见来人的确是身披着貂鼠斗篷,下穿银红织金云锦百子千孙马面裙的柳娉娉。

    柳娉娉身旁站着的五六个内侍宫女们亦然很识眼色地后退了数步,苏妙真见状,明白多是柳娉娉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因不想多事,当下就极是恭谨俯身行了一礼。

    可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是,柳娉娉并没有依仗着如今的地位特意为难,苏妙真的“给侧妃殿下请安”甫一落地,柳娉娉便轻声笑道:“苏姑娘免礼,你我也是七八年的旧相识了,许久未见,正该叙叙话才是。”

    苏妙真慢慢直起身,眼见得柳娉娉往宏恩殿垂花门方向走,果然是要跟她私下说些什么的意思,不由得无声蹙眉,为难起来。

    她进宫后始终谨言慎行,半句话不敢多说,犹然提心吊胆,唯恐惹什么麻烦。且自己同柳娉娉还有昔年过节,更不知对方如今的心思,实不该跟她私下叙话,万一柳娉娉仍记仇,用那些后宫里的手段倾轧陷害,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洗不干净。

    可若是不去,柳娉娉如今在颖王府如斯受宠,肚子里还怀着贵妃乾元帝都盼着的皇孙,落柳娉娉的面子倒也不合适。再有,柳娉娉就是顾着当年的事,也不能惹急了她才对。

    苏妙真正沉吟着,柳娉娉似看出她的担忧,道:“宫里各处都有人伺候,也不走远,只是往御花园里转上一转,苏妹妹何不赏个脸呢。”

    苏妙真看着穿梭进出忙忙碌碌的宫女内侍,余光又瞥见五儿微不可见地点了个头,想着宫里仍有苏问弦在,而柳娉娉也不至于忘了多年前的教训,便点头一笑,道:“先前我只是怕侧妃娘娘身子重,不好走动伤了身体,既然侧妃娘娘雅兴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便抬起步伐,随柳娉娉不快不慢地走出宏恩宫。

    一到花园,柳娉娉摆了摆手,遣退随行宫人,扶着廊柱半点不出声,等了许久,苏妙真也没等到柳娉娉开口。她瞥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五儿等人,忍住拔步转身的冲动,将目光投向园中的松柏冬青与胭脂水梅。

    宏恩宫外的小花园规制不大,虽是寒冬节气,而落雪也已然止住,但满园的红梅犹然活泼娇艳。苏妙真默默地数着梅树的株数,忽地,柳娉娉道:“苏姑娘,你可知道,今日母后为何召见你么?”

    苏妙真心中虽有所感,但仍摇了摇头,一句“不知”尚未脱口而出,柳娉娉就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道:“前几日慕夫人就在皇后娘娘面前提过慕家一儿一女的婚事。虽是没直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慕二公子中意的是谁。苏姑娘,令尊夫妇极为宠溺于你,听说连婚事都是让你自己挑拣的,不知道姑娘有何想法?难道真想嫁给一个好色纨绔之人么?”

    苏妙真一惊,摇了摇头,谨慎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女子,自然万事听父母安排,不管是慕家又或是哪一家,只要父母应许,我便从之。侧妃娘娘说笑了。”

    柳娉娉闻言顿时转头,紧紧盯住苏妙真,苏妙真心中奇怪,仍道:“天冷,侧妃娘娘又有孕在身,还是请回吧。”

    柳娉娉骤然皱眉,道:“苏妙真,你何必同我装相,你我相识也有七八年了,虽不来往,但彼此的事也清楚得不少。你可不是能任人安排揉捏的,否则当初也不至于放弃了越,放弃了赵副总兵,又休了顾长清。”虽是竭力按住语气,仍透了几分不悦。

    苏妙真心知她这一年被人奉承久了,在颖王府更算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未免多了居高临下的气质,语气也沉下来:“既然侧妃娘娘明白,又何必多此一问,再者,我日后如何,原不用娘娘费心。”

    柳娉娉冷冷一笑:“你以为慕少东杨世南他们是真中意你,无非是看上你的颜色家世,又想和裕王殿下及苏巡抚拉近关系。你若是为了一时的风光荣华选错了人,将来看着府里的莺莺燕燕,可有的后悔……”

    “我不过是念着舅母家这些年来的恩情,特特提醒你一句,眼下般配伯府而又人品上佳的,唯独赵副总兵而已。他便是无情与你,依着他的脾性,也绝不会亏待你,你何必如此自矜身份,让舅母烦恼不安。”

    柳娉娉又道:“你若是愿意,我可赶在今日皇后娘娘开口之前,先替你往贵妃娘娘那里一言,你便犹然能入赵家,岂不更好。”

    苏妙真听得此话,目瞪口呆之余更有几分不可置信。心道难怪听说自打柳夫人去世后,赵夫人和柳娉娉的关系就破冰了,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合计柳娉娉如今重新风光怀上皇孙站稳脚跟了,就要替孑然一身的赵越北寻个合适娘子,还一副为苏妙真的好的模样。

    苏妙真心中不悦至极,暗骂赵越北不守诚信,分明答应过会嘱托父母不要提起两姓之好,如今这架势居然又要旧事重提了。

    细细一想,又觉未必是赵越北的意思,许是赵夫人惦记着她手上的银钱,又总是没有适合人选做儿媳妇,更也可能是听说了慕家那边还想和伯府结亲,这才又起了这个馊主意。

    赵夫人着实糊涂,也是她不了解苏妙真的脾性。

    苏妙真不由冷笑一声,“柳侧妃不必给赵夫人当说,我父母已有安排,不劳烦娘娘和夫人费心思。”

    柳娉娉脸色一变,沉了口气,道:“苏妙真,我并非给赵家做说,只是我念着你当年的包容,想劝告你两句,眼下你想嫁人,合适的可不多!皇后娘娘有意笼络慕家,晨起还透了点口风出来,届时凤口一开,你和苏巡抚如何拒绝?”

    眉头一皱,“还是说,你仍想着顾参政?你可别想了,顾家怕是巴不得娶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家嫡女回去,且皇后娘娘也看准了只差开口。”

    苏妙真听得此话,本是心中再度一惊,稍稍一想,又觉哪里不太对。都说乾元帝有意万寿节后立储,届时定然要征询百官意见。

    皇后此时发力四处笼络人心原是有理,但如何也不至于拿苏妙真一个外臣女子去笼络慕家。一则苏妙真自个儿与皇后非亲非故,犯不着推苏妙真出去给慕家,二则苏家先前拒绝了慕家,皇后若是开口,虽然金口玉言无可回转,但一个处置不当,将来只会让苏观河夫妇乃至苏问弦记恨皇后这边,何苦来哉。

    可若说不是,皇后又何必特特召见她,还专门提到了慕少东。

    苏妙真一时间怎么也想不明白,便冷声道:“侧妃娘娘慎言,如此揣度皇后娘娘,让人知道可就是个大不敬的罪名!”又冷笑道:“且奉劝娘娘一句,赵家究竟不是娘娘的娘家,赵副总兵更不是娘娘的亲哥哥,娘娘不该插手这些事,以免落人口实。”

    说着,苏妙真便随便一福身,要迈步离开,余光瞥见柳娉娉面有怒色将要叱骂。

    苏妙真一哼,当没看见,走了两步,远处迎面跑来两个宫人,见到苏妙真身后的柳娉娉,眼睛一亮,奔了过来。

    苏妙真避到一旁,只见柳娉娉收敛怒色,只是瞥她一眼,便又恢复先前那副雍容秀丽的模样,在内侍宫女的簇拥下往宏恩宫方向去了。

    冷风一送,那两位宫女话语传了回来,“殿下方才吩咐奴婢们给娘娘送安胎药,却没在正殿里找着娘娘,娘娘这会儿趁热喝了吧。”

    “殿下还嘱咐娘娘多穿点,别受寒了。奴婢从没见过殿外这样惦记谁,就是先前的那几位侧妃也没这样的恩宠,娘娘福大呢。”

    见得柳娉娉等人远去,苏妙真沉思了会儿,心道柳娉娉这样子果然是极为得宠,倒也难为了她,毕竟都说颖王宁臻达好色。

    当初柳娉娉她能嫁入天家,据说也是无意间被颖王瞥见了容貌,一见倾心,便上赵家提亲去了。可她虽是如今得宠,但颖王绝不是个能收性子的人,柳娉娉不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倒来大言不惭地教训她,着实可恨可笑。

    苏妙真暗骂几句多事,稍稍解气,心中却尽是阴翳乌云,不但为她自己的事悬心,更为顾长清或被皇后赐婚而不安。

    她进到园中,一面赏花一面思索,走了小半晌,神志方被冷风吹得渐渐冷静,默默盘算待出宫后总得去见一次顾长清,给他提个醒再问问他的打算才是。

    五儿见她长长吐了口气,趁空劝道:“苏姑娘穿得单薄,这园子里也冷,不如先去东面的禊赏亭里歇歇。”

    苏妙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待要转身,只见得园中“福”字小径拐角走来数人,玉冠束发,乃是苏问弦宁臻睿二人,身后还跟了内侍。三人打个照面,宁臻睿眉头一皱,“小,苏妙真,你怎么在这儿,不该在宏恩宫里侍宴么。”

    苏妙真也是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想着宏恩宫到底不算嫔妃居住的东西六宫,他二人就是晃到这儿也不算越矩。转念一想,猜测苏问弦和宁臻睿在商量什么事儿。

    又见苏问弦唇边含笑,她急忙要把在坤宁宫里的事情跟他讲讲,没走两步,瞅见宁臻睿的神情,就慌忙福身,恭敬行礼。不防袖中用帕子包出来点心却滚落掉地。宁臻睿未免冷脸,瞥一眼落地的银锭油酥,“你在宏恩宫没吃饱么,怎么还做起贼来了?”

    苏妙真讷声辩道:“殿下在宫里行走不用看人脸色,当然自在。可臣女如今不是顾家妇了,没有诰命等级。满殿上百的人,各个都是三品往上,我,我见谁都得小心行礼,一上午下来实在又累又饿。且我那一桌还偏偏有珉王妃她们,吃没两口就被找茬。后面又有慕贵人她们轮席敬酒,别人一停筷子我也只能停筷子,所以才胆大一回,望殿□□谅。”

    “得了得了,我也没有问罪的意思,你倒是啰啰嗦嗦说一堆话,嘴皮子功夫愈发厉害了。”

    宁臻睿再问起为何出来走动,苏妙真只说殿里憋得慌,珉王妃屡屡为难,所以出来透气,半分不敢讲起柳娉娉的事。

    宁臻睿被苏妙真支支吾吾地搪塞,心里不悦,又见她说着说着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便冷声道:“你也是二十多的人了,怎么还是冒冒失失地,这冬天雪地的在皇宫大内乱转,也不怕得上风寒!赶紧回宏恩宫去,真真蠢得没边儿了。”

    自从宁臻睿听说苏妙真坚持合离之事,每次在傅家或是裕王府见着苏妙真,就要把苏妙真骂上一炷香,不是说她任性妄为,就是说她脑子进水,再要么骂她以后就只有孤独终老的份儿。

    苏妙真哪里不知道宁臻睿只是操心她这个多年玩伴外加半个使女的未来,并无恶意,就始终强忍着脾气受了骂,只有忍无可忍地时候,才反抗几句。

    此刻见宁臻睿要赶她走,苏妙真自是委屈,但宁臻睿发话,她也不敢不听。本要让苏问弦出来替她说话,可转念一想,苏问弦究竟不是她的亲哥哥,反而和宁臻睿有血缘关系,早是改姓宁又从臻字辈,她没道理让苏问弦驳宁臻睿的话,立时便怏怏称是。

    苏妙真转身欲走,苏问弦笑道:“七弟,真真和我做过多年兄妹,我看的清清楚楚,她方才面有忧愁,或是她遇到什么烦心事。不如你先出园暂候片刻,我随后便来。”

    苏妙真急忙停下脚步,悄悄觑了宁臻睿一眼,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立时心下大喜,就连宁臻睿离开时瞪了她一眼也毫不在意,压住喜色朝宁臻睿叩首行礼,“恭送殿下。”

    宁臻睿立时又是冷哼一声,也不喊起,和苏问弦低声说了两句话,这才大步离开。而不等他走远,苏问弦俯身伸手,要将苏妙真从地上拽起来,苏妙真忙得摇头,指了指宁臻睿的背影,轻声数了十个数。

    苏问弦心中不解,见苏妙真跪地不肯起身,只能等着,待得片刻,却见宁臻睿转身看了这边一眼,似是因见着苏妙真并未擅自起身而点了点头,差了个内侍回来叫起后,方满意离去。

    苏问弦这才恍然大悟,见苏妙真面有得意,不自觉一笑:“真真,你倒是怕宁臻睿,次次见了他都跟见了猫的老鼠般。”

    “看菜下碟儿,他就喜欢耍殿下的威风,我只能装一装,反正他这人讲义气,我吃不了什么亏。”

    苏妙真起身拍了拍裙摆,跟着苏问弦疾步走入禊赏亭,甫一立定,就急不可耐地将坤宁宫所见所闻捡着要紧处倒出,末了忧心忡忡道,“哥哥,你说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真要一下做两门媒,给顾长清他——”

    因见苏问弦听到“顾长清”三字时眉头一紧,苏妙真急忙转开话题,道:“她若是开口提了我和慕少东的婚事,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今年分明见得慕家和慕少东也没有那种意思了,怎么到年底又出幺蛾子了?听皇后娘娘那意思,慕夫人在她面前可是提了我两三次——今日幸亏你和另外几个殿下去得巧,不然万一皇后娘娘开口,哪怕不开口,只是隐晦透个意思,还不晓得如何收场。”

    提及此事,苏问弦立时面色一阴,道:“多是你去年借赵家银子的事让慕家得知了,这一年慕家一直盯着赵越北和赵理,或许在山西和京城打听到了什么。而今早也不是我和宁臻睿他们去的巧,是我听人说皇后召见你,觉得不对,就和宁臻睿说了一声,借口要再向皇后拜安,才打断这事儿。”

    “赵家出了个嫁到颖王府的表姑娘,皇后不知当年柳氏与赵越北之事。”苏问弦微微一嗤,道:“这关口柳氏又怀了皇孙,皇上龙颜大悦,只等着看孙子,赵夫人又时不时去探望柳氏,皇后他们难免发急。”

    苏妙真豁然开朗。皇后虽有母仪天下的贤德名声,但和乾元帝并不亲热。当初皇后还没进到潜邸,乾元帝被押在楚王府受罪时,乃是贵妃一力照料。后来先皇后去世,留下一个二皇子如今的庄王殿下,乾元帝没多久便再娶正妃,也便只给皇后应有的脸面,并无宠爱。

    早前贵妃甚至能主持宫务。后来颖王在江南骄奢被劾,被召回京,连带着贵妃也被申斥,皇后就提拔了孙贵嫔等人,又有贵妃年华不再,这方慢慢压住了贵妃,应协理之名。

    但说到底,几十年的恩爱下来,乾元帝仍是偏爱贵妃及颖王宁臻达,听说纵是宁臻达先前纨绔,也让乾元帝看着比其他儿子顺眼,多几分偏心。且这几年颖王宁臻达变化颇大,前几日因将户部差使办得漂亮,乾元帝还赏赐许多。

    何况几位年长皇子中,苏问弦不用说,一个孩子也没有,急得乾元帝还盘算着给他娶侧妃。

    庄王景王更早早成亲,多年下来两人一个膝下幼子早夭,一个只得两女。

    颖王虽是亦然只有三女,柳娉娉腹中却有皇孙。等生下来,可不比庄王景王又多了一桩优势。

    傅尚书不参合立储之事,最多就是说两句似乎该立皇后嫡子,但庄王景王都是嫡子,论起来庄王还是嫡长子。而赵家再怎么不亲近柳娉娉,也抹杀不了柳娉娉乃是宣大总督赵府养大的事实。

    苏妙真慢慢梳理下来,只觉繁杂可怕,沉思间,听得苏问弦磨牙道,“但皇后和宁臻宏已经拉到了甘陕总督,礼部尚书也是他们家的,还有部分言官的支持,已是呼声强大。犹不知足,居然要把算盘打到你身上。等今日散了,我去点上两句,若是如此她还想拿你去笼慕家,那就是自寻死路。”

    苏妙真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吓得脸色骤变,四下张望一眼,见得亭外只有五儿和跟着苏问弦过来的内侍心腹远远候着,这方舒口气。

    “哥哥,你也别急,一则我又不是皇后娘娘的亲眷,没有用我去笼慕家的道理,二则爹娘没回京,皇后娘娘就是再急切,也不会这会儿直接下旨做媒的。”

    苏问弦见她吃痛,面色稍松,给她抹干净手掌心里的灰尘,便将玄色汗巾系回腰间,慢慢道:“你说的有理,你和广平侯府不沾亲带故,也已经有了傅夫人做干娘,就是真把你嫁到慕家,对宁臻宏和皇后也未必有用。但既然非万全之策,她又何须特地召你入宫?”

    苏妙真见他沉思,小心翼翼地又把被皇后夸奖许久,及被安排同十三公主等人共坐之事讲出,苏问弦听后沉吟许久,“倒是在特意给你脸面,既然要给你脸面,按理就透口风不该给你胡乱点人家,还是被伯府拒过的门户。”

    他沉思许久,方回神过来,看着眼巴巴瞅着自己的苏妙真:“得了真真,你也别为这事烦心,过会儿一回谨身殿,哥哥就去敲打敲打宁臻宏,只要他没蠢到不可救药,只要他还想要督办贡品,想要江淮盐道,就不会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慕家,同成山伯府还有裕王府翻脸。”

    苏妙真点头道谢,敛裙行礼,径直要回宏恩宫。她提裙下阶,一双衔珠绣鞋在湖绿色马面裙下若隐若现,走没两步,忽地转过身来,犹豫着问他道:“哥哥,你和七殿下方才是在说些什么机密呢,我瞧着,你如今对他也挺亲热的,你不是厌恶景王殿下么,可贤妃娘娘跟皇后娘娘乃是一条船上的呐。”

    苏问弦探手拂开苏妙真鬓发上的零落红梅,并不作答,而只是柔声道:“真真,你先回去,过会儿又得起风落雪了。”

    苏妙真回到宏恩殿,敬酒刚刚结束,乐人正在随乐歌舞。文婉玉笑着骂了她两句“又去逃席自在了”。十三公主打断笑道:“要不是得宠的慕贵人一直拉着我,我也宁愿出去逛逛,苏姐姐,你方才是去园子里看梅花儿了。”

    苏妙真目光瞥过右手侧一桌里的柳娉娉,点头笑道:“开的很好,我一个人在那儿赏着,瞅了半日连时辰也忘了。”刚说完话,珉王妃转脸笑道:“苏姑娘果然是风雅人物,难怪听说许多青年才俊都惦记你,又能和青云直上的顾参政琴瑟相谐,顾家乃是百年书香门庭,可不就得你这样的人物般配。”

    话音一落,这一桌立时都沉默下来。众人多是听说过湖广巡抚同珉王的过节,自然知道珉王妃这会儿是在迁怒,特特借语讥讽。且纵然不知情,单单这语气里的讥讽嘲笑,也是足够明白得了。

    苏妙真看了眼花枝招展的珉王妃,晓得她就等着自己羞愤欲绝,或是小声承认已经被休回家了,便也不接茬,用帕子拂了拂肩膀处不存在的灰尘,笑道:“多谢王妃娘娘夸奖。”

    珉王妃面色一凝,似是没有料到苏妙真半点没有羞愧之色,更绝口不提合离归家之事,她待要主动提及,苏妙真自是不给机会,继续同文婉玉讲话,笑道:“吴王爷一进京就又定了一套琉璃器具,专为小世子所用,王妃好福气。”

    文婉玉闻弦歌而知雅意,瞥珉王妃一眼,抿唇笑道:“我们王爷就是太讲究吃穿用度了些,但说到底,还是看在小世子的份儿上,我不过是母凭子贵,沾到光了。”

    苏妙真趁热打铁,笑道:“王妃何必自谦,谁不晓得王爷与王妃娘娘夫唱妇随,极为恩爱,进京只带了王妃和小世子,其他侧妃一个没带,可不羡煞旁人。”

    文婉玉强忍笑意,道:“我们王爷这两年的确并不在女色上用心,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旧人伺候,此番进京,也的确只带了我们母子。还是我好说歹说,这方又带上一个侍妾路上服侍,我还说要替王爷在京中物色几个好的,王爷却也不要。”

    珉王好色如命,虽然被乾元帝重罚后收敛许多,犹然名声在外,进京后说是立马买了三房北地女子做妾室,让人不齿。且珉王妃并无所出,这几句话便正好说到珉王妃心病上。

    珉王妃立时便僵了神色,咬咬牙本要讥讽回去,因见得十三公主同苏妙真文婉玉很是亲密,只得忍气,借口方便看歌舞,起身走到另一桌去坐下。

    苏妙真同文婉玉二人一唱一和,见得珉王妃离席便立时住嘴,和文婉玉对视一笑,十三公主亦然憋笑轻道:“方才她的脸色真是绝了。”

    三人笑罢,因演到精彩段落,十三公主不过十六七岁,立时便被吸引过去,其他人先前未免尴尬,更是早把目光投向歌舞乐人处。文婉玉因忽拉了拉苏妙真的袖子,往她身边又坐近些,悄声道:“你方才是不是见着柳侧妃了?”

    苏妙真讶异点头,文婉玉低声笑道:“我扭头一见你出去,还没差人去问问,就瞧见这位柳侧妃也出去了。她如今也再无昔日清高,我见她很是八面玲珑,结果也不陪庄王妃讲话,就直接出殿了。她回来后虽没表现,但仔细看,却是一脸不悦,莫不是又受你气了?”

    苏妙真哼了一声,附耳过去,悄悄将柳娉娉的那些话缩短讲出,文婉玉听后脸色顿时也难看起来,“她可真是,莫不是觉得肚子里有了男胎,以后就真能母凭子贵了,竟然妄图安排你的终身。眼下风光,还不知将来如何,这颖王殿下可是个定不住的人,能被她栓牢了?”

    “虽则赵家是不错,也没有她来说话的道理,显得倒是她不要的,特特让给你了。只是按这话来说,万一皇后张口,你待怎样?”

    苏妙真点头一笑,道:“我寻思着便是她听得赵夫人碎嘴提了两句,又逢着有慕家的事,想着我无计可施,若不想进慕家的门儿,就只有挑赵家的,这才趁空来找我。其实我看她对赵副总兵——”

    想了想,苏妙真将“旧情难忘”四个字咽了回去,道:“——这个兄长和赵家很是念旧,这方逾越了。”

    听到后半句,苏妙真笑着轻声将苏问弦的说法大概转述一遍,文婉玉闻言一笑,压低声道:“妙真,裕王殿下待你实在是没得说,其实论理,就是把你嫁给慕家,对他并非毫无益处,说到底慕家煊赫多年,又把持了辽东私市那么些年,如今还新出了个得宠的贵人。而女人总归要嫁人的,给娘家添个助力未尝不可。慕家是显赫门户,跟他结了亲,连带着对裕王殿下都是不错的。皇后娘娘想替你指婚,肯定也是觉得这样对裕王算是示好,给了伯府和你脸面。可皇后娘娘没想过,裕王殿下不但半点儿没想过用你的终身去换取些利益,甚至也不惜为此同他们翻脸。”

    苏妙真听得心花怒放,得意道:“那自然,我可是他妹子,他不向着我又该向着谁,婉玉啊婉玉,这就是亲情的力量。”

    文婉玉笑得直喘气,道:“可裕王殿下也就是偏爱你,我看他待妙娣姐虽不错,可就远远及不上待你好。”又正色道,“说实话妙真,若是你日后仍不想出嫁,干脆让裕王殿下娶了你庇护你一辈子,横竖裕王殿下不会动你,你得一个名分,只有一生无忧无虑的。”

    苏妙真一听这话,立时头皮发麻,没法跟她讲两年之约,忙摆手道:“越说越没边儿了,他可是我哥哥,就是借名分庇护我,也够诡异的了。再说,我手里有钱,腰杆可直得很。”

    苏妙真便嘀嘀咕咕给文婉玉算起了琉璃厂这一年的丰厚收入,文婉玉听得咯咯直笑,要嚷嚷着江南地界的订单来得最多,都是亏了她这个吴王妃,要苏妙真多给分红。

    二人正闹着,只听得右侧一阵骚动,苏妙真扭头去看,乃是柳娉娉突然从座位上起身,身子摇摇晃晃,死死地捂住胸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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