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觑眼过去,见一穿藏青海獭皮锦袍头戴姑姑冠的女子正怒气冲冲地指着一位儒生打扮的男子,这女子正是蒙人打扮,且衣着华贵,容貌不类汉女,但亦然极美,气度打扮都似有些背景。

    她右手还抓着两个青瓷药瓶不放,“你们汉人不是讲什么礼义廉耻么,你怎么跟我一个病弱的女子抢这苗药?不要脸!”

    那男子风尘仆仆,文人打扮,衣着简薄,面色躁急,闻言咬牙:“我先把银子掏出来的,你一个鞑子难道有我们汉人的铜钱纹银给他吗?”

    这话却激怒了这女子,她从怀中掏出两颗东珠,啪得拍到桌子上,“谁说我没有,我不管,是我先来的,这必须给我!”

    两人争执起来,一个哇哩哇啦地用本族语言大叫,一个念叨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不一会周遭就聚集满看热闹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苏妙真走过去,拦住险些要掀了摊子的这二人,“今日乃我们圣上的万寿之日,你们再喧闹下去,小心被官府的人解押带走审问!”

    男子额上冒汗,重重一哼:“我还巴不得见到顺天府尹,都说他在苏州就很有官声,不畏豪强,我要是能见着他,正好痛陈今年科举——”他因见苏妙真身后跟了些兵卫,话说一半就住了嘴。这女子则冷笑两声:“我也巴不得去见你们这的官,看看大顺皇帝会不会薄待我们这些人,我们远道而来。”

    苏妙真瞅了眼这女子手中的药瓶,又看了眼不作一声的摊主,道:“今日除了酒楼戏楼等处,各大商铺多闭门歇业,药铺也不例外,你们两个在这简陋的摊子买药,可是有什么急需缘由么?”

    这女子坦白道:“我哪有什么急用,我就是听闻这苗方创药很是神奇,跟西南的藏药一般,所以想买一些带回去,给我们部族的人看看有没有用,可谁晓得这摊主只卖两瓶。”

    话音一落,这儒生打扮的男子眼睛一亮,“这就对了,你们鞑子不急需,可我家仆刀伤复发急着用药,我听人说这两日棋盘街里有苗人摆摊卖些土药,很有神效,所以我就赶紧来了。”

    这女子虽是不太懂汉话,但也晓得鞑子不是好词,立刻就要翻脸,苏妙真抢在她前头皱眉道:“这位先生,你既然有求于人,言辞就当放尊重些,眼下皇上恩泽四海,对归顺我朝的鞑靼多有恩遇,你既然做举人打扮,也当知道这些时务国策。”

    苏妙真扭转头看向这鞑人女子,“这位姑娘,他家里仆人有受重伤的,需要急用的药,你若是让给他,回头我从府里取一些更好的贡药送给你,再让他同你赔罪,可好?”另外说了许多急人所急的劝导话。

    这举人听到此处,面色一惊,喃喃道:“今年是有那么道策问,让详述封贡利弊……”又似明白原是他先言语不善,赶紧连连作揖,说他家仆忠心护主而受伤,自己情急之下冒犯了对方,

    这鞑人女子倒也豪爽,将两瓶良药放回摊子上。苏妙真掏了一锭银子给这举人,让他付给摊主。

    然而那一直没说话的摊主却摇摇头,也操着一口怪异的土音,道:“既然是这女娃先来的,我当然是卖给她,我断不会学汉人的背信弃义,为了钱多就卖给这男的……”

    苏妙真眼皮一跳,心中莫名一动,打量这摊主片刻,不一会儿又将目光从摊主的长条箱和推车移开。看向手足无措的举人,苏妙真笑道:“那也简单,您就卖给她吧,我们再转手跟她买就是了。”

    这摊主闻言一怔,鞑人女子哎了一声,递过一颗珠子,抢过那两瓶药塞给苏妙真,夺走举人手里的两锭千足银,再三跟苏妙真确认她会送自己一些内贡的好药。“你们汉人讲究一言九个鼎,可不能把我骗,否则你们祖宗也不闭眼睛。”

    苏妙真听她言语不通,自然失笑,又再度保证两句,问过这女子地址,果然是在驿馆。等这鞑靼女子远走后,苏妙真转头要走,却被那举人拉住衣袖,犹豫问到:“敢问这位公子是哪个衙门的人?”

    敖力佩刀一拔,这举人赶紧松开手,苦笑道:“我是,我是见这位公子古道热肠,不像地方上官官相护的那些蠹吏,身后又跟了这些穿金披甲的兵士,好像在朝中很有地位,所以斗胆,想请公子帮个忙?”

    苏妙真微一沉吟,因听此人方才颇为在意家中奴仆,不似坏人,就道:“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大可说来听听。”这举人迟疑犹豫半晌,终究跺一跺脚,拱了拱手:“罢了,不劳兄台涉险,我还是自己去岳府尹或齐大人家门口碰碰运气吧。”言毕,扭头就要离开。

    苏妙真瞥一眼敖力,他立时会意,把人拦住。苏妙真走到一个算命摊子,买下纸笔写了几句话,折叠封起,递给这人,道:“你既然不太信我不肯以实相告,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没人引见,你一个普通举子,不可能见到岳知府他们,岳知府和山东左参政有旧,你拿着这张纸条去山东道设下的彩坊里找顾参政,他见了信自会帮你牵线。”

    这举子先是一怔,随后一喜,朝苏妙真深深鞠了两躬,千恩万谢后转身就跑。只让苏妙真大为惊异,但她另有着急心事,就没深究。

    苏妙真绕过舞狮子踩高跷演爬杆跳旱船的人群,走到一人流较少的拐角处,踱步思索了半日,指着那正收拾药摊子的中年摊主,“你带着几个好手去盯着他的位置,等哥哥过会儿迎驾结束有了空闲,跟他如此这般说道……”

    敖力起先吓了一跳,随后定住神道:“要到晚上皇上才会上城楼,就是有什么问题,咱们也能抢在那前头灭了他们。”又瞄了两眼,道:“真是当初湖广苗乱的残余孽党?”

    苏妙真皱眉轻声:“我也不确定,只是口音很像那年在沙市听到的……观其行察其色,知他极有怨言,他那摊子上又只卖一丁点货物,大是可疑。棋盘街离御道又不远,只怕有个万一……但也未必是真的,晚上各布政使司都要让绅民代表来舞龙灯舞狮子,到时候再查很不方便,就提前防着吧。”

    苏妙真抚摸着腰间匕首,

    “只两件,因不确定真假,你去办时能不伤人就别伤人,更不可取人性命;再有,这事不管是真是假,有无隐患,都先别惊动顺天府衙和五城兵马司,只让哥哥的心腹手下去办。他主管驻跸关防,若真有差错被人提前知道风声,却很麻烦。”又如此这般交代两句,敖力本想差人护送苏妙真回府,然而在苏妙真的催促下,就即刻领命,步履匆匆地离开。

    苏妙真心中存事,也没兴致再逛,抄一近道回府,刚从角门进去,绿菱和侍书迎了上来,说正午不但皇上要大宴群臣,各府有品级没品级的女眷也得去皇后那领赐宴,王氏等人走得早,交代话回来让苏妙真也赶紧去。

    苏妙真赶紧洗脸更衣,换身简单的应景服饰,坐上暖轿进宫,也不算晚,交泰殿里人挤人,还有不少人家的姑娘奶奶都没到。

    苏妙真跟王氏苏妙娣傅绛仙文婉玉等人聚在一块,边吃御宴边看过锦戏。期间殿内响彻钟鼓司黄钟大吕所奏的庄严韶乐,满是与教坊司歌姬舞姬的曼妙身影,那一种热闹气派,自不用说。

    宴罢,皇后打发走一批命妇,留下来一批人。先将神思恍惚的柳娉娉叫到跟前,说她贤良淑德,很是嘉奖了一番就让她先行探望病中的贵妃;随后又把金陵而来的谭玉容叫上去,和颜悦色地询问了些乐理琴艺之事,将其大加褒奖。

    察觉到皇后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苏妙真心中一紧,她深深低头,唯恐要被皇后点名,一个内廷大铛却匆匆进殿,笑道:“前头也宴罢了,独留下前来封贡的答及汗他们,因答及汗身边有位三娘子………故而皇上召见钱夫人,陈大姑娘,还有苏五姑娘。”

    苏妙真同傅绛仙谭玉容两人,跟在皇后贤妃的凤驾后一路行到太液池边的谨身殿,天井里披红挂彩,连珠缀玉,各种精致宫灯都悬在游廊下,刚过午后,殿内殿外又烧了地龙,更不要说谨身殿原特特造了火墙的,一进天井,就是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意。

    领路太监路上就给她们悄声解释召见缘故,原来这答及汗帐中新娶的王妃小名唤三娘子,自幼被称为草原上的明珠,不但生得艳冠群芳,且既通男子擅长的文韬武略,又会女子精研的女□□舞,更有无数其他好处,只让答及汗无比宠爱。

    答及汗乃鞑靼众部唯一敬服的首领,又身受乾元帝厚遇,宴会中喝多了酒,就豪言说大顺虽人才济济物产丰富,但女子多矫揉造作,他来京城半月有余,未曾见过有他身边的三娘子一半的。三娘子当时淡淡一笑,态度也颇为高傲自负。

    乾元帝当然不能如此简单地就被落了脸面,便宴会后遣散了外臣年轻男子,留下一些皇族中人与德高望崇的朝廷重臣,点了几个身份合适且恰好在京的贵女出来,要跟这三娘子较量一二。若非平越霞工于诗词,而草原部落偏偏不认这个,连她也要被叫上。

    苏妙真额头一跳,傅绛仙擅长武艺与马背功夫;谭玉容则精研乐理,琴筝琵琶但凡世上有的乐器,她都通会,叫上这两人也很有道理,可苏妙真自己哪有能上台面的技艺?就是会一点琴和琵琶,在谭玉容面前也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皇后等人进到正殿,苏妙真三人被引到偏殿等候更衣,听得乾元帝一一召见,谭玉容第一个出去,不一时正殿里可听见丝竹之音。

    先是音色浑厚柔和的勺子琴,伴随着高亢悠远而绚丽舒展悠的女声,隐隐传到偏殿,苏妙真傅绛仙同宫女们都听得全神贯注,待歌声停歇,傅绛仙忍不住拍了拍手,赞一句道:“好动人的嗓子,陈家姑娘哪里能胜过她呀。”

    苏妙真闻言笑道:“那你可就错了,陈姐姐在音律上的造诣,这些年我没见过有人能望其项背的,你且等着听吧。”

    傅绛仙也没细听,招招手让苏妙真过去帮她拨弄压裙妆刀,因要比试骑射,她换了身骑装,忧心忡忡道:“我哥我爹也在正殿呢,过会我必得给她们争口气,万一我要是不如那位三娘子该怎么办呐。”

    苏妙真忙安慰道:“也别太放在心上,皇上虽说是让咱们跟三娘子略比试一下,但绝不是真要分个高下,只是兴致好又跟答及汗相谈甚欢,才有此等安排,你只要赛出自己的风采就成啦。”

    苏妙真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巾,给傅绛仙擦了把脸,再给傅绛仙匀妆,“再说,满京的女子原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你的骑射功夫的,那位三娘子虽说是马背上长大,但来到咱们这,说不定水土不服呢。还有,听说她是被抢到答及汗手里的,可能还不愿意帮答及汗挣脸面呢。”

    傅绛仙点头:“对,之前我听我爹娘讲,就是为抢了儿子的女人,闹得儿子要反他领兵投靠了大同,这答及汗才也赶紧给赵总督递了书信,要求跟朝廷修好通贡。”

    两人说话间,那头丝竹之声再起,这次却是空灵飘渺的古琴声,苏妙真忍不住往墙壁上贴,听了个模模糊糊,正懊恼间,琴声渐歇,正殿平静了片刻,忽的大声叫好声,乃鞑靼人正啧啧称奇,赞不绝口。随后又似在说些什么,断断续续有拨弄起马头琴的声音传来。

    不多时,就有宫女含笑过来报说,舞乐这块,因三娘子舞姿歌声曼妙,可谭玉容琴艺独步一时,又能融会贯通,不过挑弹两下,就当场用鞑靼人的马头琴把先前三娘子所奏的那首曲子一点不错地复述出来,让答及汗心服口服,三娘子亦心悦诚服。

    乾元帝当场大笑,说可称平手,又让传傅绛仙过去。等两盏茶的时辰过了,苏妙真没来得及问傅绛仙那里的结果,就被宫女领着走到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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