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新不知道郑铁柱的话是真是假,也懒得纠缠,直接询问年轻女子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等年轻女子回答,老女人就接过话头说:“我儿媳妇没事,一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刚刚都找铁柱看了,就不麻烦您这个专家了!”
老女人虽然一脸堆笑,表面上也很客气,但邓一新听出来了,话里话外还是对他不信任。
邓一新没理老女人,在他看来,上年纪的人思想大都比较僵化,不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年轻人就不一样了。于是他又问怀孕的年轻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女子轻声答道:“袁玲。”
女子刚说了名字,老女人就抢过去说:“她是我儿媳妇,我是她婆婆,我姓牛,叫牛淑英,你叫我牛大妈就行。”
邓一新冲牛大妈点点头又问袁玲:“你怀孕多少周了,产检按时做了吗?”
袁玲看了一眼牛大妈,垂下眼皮没再说话。
牛大妈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了,眉心微蹙说道:“哎呀,邓大夫,我儿媳妇真没事,大人和孩子都好好的,真的不劳烦您费心了!”说完这句,牛大妈一拍大腿,叫了一声,“啊,我想起来了,你来得正好,还真有件事得让你帮着看看!”说完拉着邓一新的胳膊就往外走。
一头雾水的邓一新被牛大妈径直拉到屋外黑黢黢的猪圈旁。牛大妈指着一头大母猪说:“上个月找来公猪配种了,可是我看母猪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没怀上。你是妇产科的专家,快给我家老母猪看看吧!”
牛大妈的话让邓一新气不打一处来,敢情村里人真把他当成兽医了,人有病不让他看,母猪不孕不育的事情反而来找他。他必须把这件事说清楚,把局面扭转过来。
邓一新严肃地看着牛大妈说:“牛大妈,我是给人看病的,不是给动物看病的。如果您或者您家里人有哪里不舒服都可以来找我,而且我就是妇产科医生,您儿媳妇怀孕了,我就可以给她做产检……”
“产检啥呀!”还没等邓一新说完,牛大妈就面露嫌弃打断了他的话,“你你……你是个男的,这不方便!而且我儿媳妇身体好得很,不用弄那些麻烦事!”
“牛大妈,话不能这么说。什么时候应该接受产检都是有规定的,这样也是为了孕妇和胎儿的健康着想。”
牛大妈的态度开始敷衍起来,转了一下眼珠子说:“邓大夫,您不用和我老太太说这么多,我没文化,听不懂。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儿媳妇,她的身子只有我儿子可以看,脱光了让你看,这成何体统!”
邓一新还在据理力争,又说:“牛大妈,您的思想应该改变改变了,不能这么封建,医生是一个职业,不分男女!”
牛大妈翻起白眼:“在你那不分,在我们这可得分!我还封建?我可是有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我还是村妇女主任!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村里有哪个人不服我牛大妈的!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不光是我儿媳妇不能让你看,村里别的女人也不能让你看!这事情我们底下早都通过气了,就没有一家愿意让你去给家里女人看妇产科病的!我们村里的牛、猪,还有鸡鸭鹅,你要是可以看就看,要是不能我就送客了!”
这番话可把邓一新气坏了。他好心好意来给病人看病,却被拉到猪圈旁给猪看病,现在又被下了逐客令,简直想骂人了。不过咬了几次牙邓一新还是忍住了,从牛大妈的话里他听出来了,这些村里的女人恐怕已经结成联盟,牛大妈就是那个挑头的。如果和牛大妈吵起来,对他以后开展工作会更加不利。他要在村子里待一年,不能把关系弄僵,不能冲动蛮干。
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他也不想再去给动物看病,撂下一句:“我不会给猪看病!”就离开了牛大妈家。
回到村卫生所邓一新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越想眉头皱得越深。这个偏僻的小山村经济落后,交通闭塞,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人思想必然也是非常落后和闭锁的。在人民医院时,那些城里的病人都经常对他有微词,何况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他觉得想在这里施展拳脚的设想恐怕是要落空了。
一筹莫展之际,郑铁柱从远处走了过来。回想起在牛大妈家里发生的事情,他发觉真的错怪郑铁柱了,还说了些难听的话。
正当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的时候,郑铁柱笑着先开了口:“你别把牛大妈的话放在心上,那老太太出了名的认死理儿!她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郑铁柱语气轻松,好像全然忘了刚才被错怪的事情。他的态度让邓一新也放松下来,说道:“可我不是兽医啊,你们不能天天让我给猪给牛看病吧,我也不会啊!”
郑铁柱也在卫生所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句实在话,我回家和我媳妇说过你的事,她也不愿意让你给她看。”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我也不愿意。”
邓一新无奈地摇摇头。郑铁柱能当村医,按说就算是有文化见过世面的人,连他都这么想,邓一新觉得这个村子没希望了。不过不管怎么说,郑铁柱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最起码说明他是个没有隐瞒的实在人。
想到刚才在牛淑英家里的事,邓一新说:“刚才是我误会你了……”
“别这么说!”郑铁柱打断他的话说道,“我还是应该让她找你看病,可能是我嘴太笨说不清楚,这件事怪我。从道理上讲,你给她们看病是最好的,你懂的肯定比我多多了!”
之前的误会被郑铁柱三言两语化解了,一番话还让邓一新心里挺舒服。这个人肤色黝黑发亮,五大三粗,长得也不好看,邓一新本来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是接触了一下才发现这人真诚、大度又善解人意,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就被拉近了。
刚说完,郑铁柱又从兜里掏出几张折着的纸递给邓一新。邓一新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人名,还有病情。
“这是村里患慢性病的病人的情况,我这几天都誊写下来了,这样你就能提前有个了解。大部分都是高血压和糖尿病之类的,还有哮喘、心脏病等等。”说完他腼腆地笑起来,又道,“我没什么文化,也不是专门学医的,和你没法比,你先凑合看看!”
郑铁柱说话时邓一新的目光就一直盯着这些纸,越看越惊讶。上面的字迹谈不上隽美,但书写非常工整,用尺子笔着画了一个大表格,每一行是一个人,不但记录了姓名,性别,年龄,病名,就连开始患病的时间,现在的病情进展,常用药品等等也有详细记录。记录的完整程度不亚于医院的病历,而且全部总结到几张纸上,看起来一目了然,特别清晰。
邓一新诧异地看了看身边的郑铁柱,怎么都想不到这竟然是一位乡村医生写出来的。这需要长期观察病人,认真细心做记录才行,就算在人民医院这种大医院,他都没觉得哪位医生能做到这种程度,心中陡然升起对郑铁柱的敬佩之情。
在敬佩之余,邓一新忽然又生出些许失落,可能正是因为郑铁柱做得太好了,他觉得村子里有郑铁柱就行,根本不需要他,何况他的专业——妇产科还被所有女性抵制,这让他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他心中五味杂陈地说:“你写得真的特别好。这个村子有你在就行,大概不需要我……我是给女人看病的,但是没有女人来找我。”
“别灰心,再等等,时间久了可能会好!”
“久是多久啊?再说这也只是可能,如果不行,那我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这话让郑铁柱也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郑铁柱才说:“要不然你打个报告申请调回去吧!”
“外派的时间是一年,哪能刚来这么几天就调回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能啊!前几年也有一个从人民医院派到我们村支援的医生,是个女的,也是妇产科的,姓……姓贾,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这话吸引了邓一新的注意力,因为人民医院妇产科只有一个姓贾的医生,就是贾佳。
“哦?姓贾的医生也来过你们村支援?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待了一个星期就走了,打报告又调回去了!”
“啊?为什么啊?”邓一新诧异地问。
郑铁柱面露不屑的神情,说道:“那医生事儿太多了!我们也安排她住在卫生所里,就是你睡觉的那张床。第一天那女的就和我们说必须给卫生所挂上窗帘,要不然她没法睡觉。我们觉得她这个要求也有道理,毕竟是个女人。村长就派人去县城买了。结果买回来她还嫌不行,说那个窗帘太薄了,不遮光,影响她的睡眠,必须换成厚的,能遮光的。村长就又派人去给她到县城里买了厚的窗帘。可是,没过几天又说屋里虫子太多了,还有老鼠,吓得她不敢睡觉,非要回去,待了好像都不到一个星期就走了!”
邓一新差点笑出声来。刚才他还在狐疑这个姓贾的是不是贾佳,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因为这种做派太符合贾佳这种大小姐脾气了!
暗自笑过之后邓一新也在思考郑铁柱的话,如果他不能在村子里发挥作用的话,那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回人民医院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郑铁柱看出邓一新动了心思,接着说:“村里还是缺医生的。如果你调回去了,一定换个别的医生再来我们村啊,就别是妇产科的了……是妇产科也行,可千万别是男的了!”
本来邓一新真在考虑是不是要申请调回去,但是郑铁柱这话让他很不爱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们村需要医生,但是不需要像他这样的医生,把他说得好像是个残次品一样,而且就这样回去,再换一个别的医生过来,岂不是人民医院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被人赶回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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