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未跪在地上,任由花横摁着自己,眼泪汹涌而出,嘶哑着声音仿佛用尽平生力气朝花横喊:“他说清川哥哥没死!”
他吼完后又自己哽咽着不断重复。发丝散乱遮住了一片血污的脸。
手中的同川落在血泊里,银白的鞭身彻底染红。
“清川哥哥没死”
“他没死”
“没死”……
花横登时钉在原地。
直到夜半时分,鹅毛大雪纷纷杨扬自一望无际的天幕撒下,深夜一颗星子也无,中军大帐的明火照亮一片斜斜落下的雪。
风声嘶吼,抛起彻天的雪打旋后又放手,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
大帐里炭火烧的格外的旺,几个忍受不住的将领几番去外头劈头盖脸的淋了一身雪再回来。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即使大雪天也着实受不了这般热度。
然而床上躺着人却还在昏迷中喊着冷,手像是刚从外面雪里刨出来的。
花横看着床上双眼紧闭陷入梦魇的谢归未死死皱着眉,军医正在处理他的伤口,谢归未右手臂上的一处格外重,原本白皙的皮肉直接被刀剑砍中直接外翻,鲜血淋漓。
他却像根本感觉不到痛似的还在叫着那个名字。
花横把他打晕过去的时候没想到他会昏迷这么久,可一旦把他强行唤醒,他怕是会立刻不顾一切再冲出去追上图野。
花横扭头吩咐:“再烧些炭火!”
右将军刘虎一抹脸上的热汗,急得不行,冲着帐中一群人开口:
“他奶奶的!卓和这帮孙子!不是都说撤军了吗!还他妈留下这么多人!”
“呸!”他啐了一口。“还私下里单独给丞相送信,这他妈也太阴险了。”
其余将领看看床上躺着的丞相,再看看眉头死皱的元帅,心里沉得像滚了大石。
谁也没想到平日里胸有成竹沉着冷静的丞相大人收到信疯了似的立即策马去追那卓和部队,要不是诸位将领发现的快跟了上去,丞相怕不是要一个人去对付卓和最后撤军的那一万多人。
还是花横巡视军营回来亲自带兵去营救才把丞相带回来。
思及此,几位将领心里莫不后怕,丞相是大殷的顶梁柱,可这次是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陈彦:“那封信里……怕是有丞相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
其余几位都应和起来。
花横受不了他们在这乌泱泱的吵闹,调整好面目表情吩咐:“都下去吧。”
“元帅我们——”
“下去”
营帐一空,炭火灼烧声和军医包扎剪掉纱布的声音便格外明显。花横看着昏迷中仍是一脸痛苦与焦急的谢归未,长叹了一口气。
明明几天后他就要回朝了,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如果是真的那还好,如果是假的……
贺清川……
花横闭眼,他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一次了……
——————
天启五年,时帝王尚年幼,卓和与鞑靼互通盟约大举进兵大殷西北边境,丞相谢归未亲自赶赴西北领军,与镇北大将军花横共同御敌。
西北军奋勇杀敌,浴血奋战,打破两国盟约,卓和溃败而走,鞑靼损失三城。
其间大殷用军奇诡兵法数次订成书册流传后世,涌现出数位骁勇善战的出色将领。这场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精彩之战,史书称之为——狩北之战。
自此以后,大殷丞相不再只是那个高座明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也不再只是后世史书上的诗神,更有战场肃杀之姿。
然而史书的数行终究不够分量,当时事只属于当时人。
无人知晓谢归未醒来后是怎样的颓然和彷徨,他掩饰的很好,当一切未曾发生,再不提此事,只是在攻打鞑靼时疯了一般在战场上发泄自己的全部情绪,毫不防备的一味拼杀。
那颓死挣扎的气势不仅让鞑靼对这位不要命的杀神退避三舍,更让花横也担忧不已,只能让陈彦暗中护着谢归未。
攻下三座城,陈彦救了谢归未三次,他也胆战心惊,因为谢归未连直射到门面的箭理都不理
陈彦真的觉得,丞相不是骁勇善战,而是一心求死。
又几日,大殷攻下鞑靼三城,彻底打退卓和与鞑靼,军中上下欢庆,于篝火旁烤肉饮酒大声谈笑,谢归未独自呆在营帐,隔绝所有人,抚摸着同川银白的鞭身,望着帐外明亮暖融的篝火。
在将士们的欢歌笑语中,再次用匕首狠狠划破了左肩,血流如注,他却眼神空洞。
又一日,圣旨送到西北军帐,擢军衔,颁嘉奖,表圣恩荣宠。
帐外呼呼拉拉跪倒了一片人,谢归未坐在案前,满面憔悴,手里拿着传旨的小太监交给他的书信。
梅花印又翻了新,被人一笔一笔描好。
“相父亲启”
“相父安好”
“行儿等了相父七日,相父可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手脚……切莫多忧思,也不要太劳累……想相父了。”
“丹桂花开了第二番,行儿等相父回家”
…………
谢归未读完长久不语,干涩的眼直直望着帐前,像是能望到晏都太和殿,许久,扶案痛哭,声嘶力竭。
是了,是了——他还有褚宵行,他还有褚宵行。
行儿在等他回家,等他回家。
还有人等着他……
————
褚宵行近日总是睡不安稳,起初他以为是白日里处理朝事太过操劳,可连续几日的惊醒让他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更让他忧心的是:
他梦到了谢归未。
不是平日里让人脸红心燥的旖旎梦境,也不是小桥流水的平淡恬静。
他梦见他相父从一滩血迹里挣扎起身,眼神空洞,发丝散乱,褚宵行心里疼的不行,冲过去想要抱抱他,想告诉他:
”不要这个样子,不要这样……“
‘相父没事,行儿在这,行儿在这。’
然而他抱不了,他的脚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归未不断挣扎着起身,又不断颓然失力跌坐下进血泊里,看着他痛苦的蜷曲着,眼泪夺眶而出。
褚宵行双目赤红,心脏一抽一抽的疼,拼了命的嘶吼挣扎着,恨不得废了自己的双腿也要爬到谢归未身边抱抱他。可他只能看着他相父的眼泪冲刷过脸颊的血,崽淌进血泊里。
那种痛苦犹如实质,将梦境里的褚宵行折磨的几近疯魔。在谢归未抽出染血的匕首抹上脖颈时,褚宵行疯了。
“相父。”,“相父……”
“相父不要!不要!”
“相父———”
褚宵行猛地从梦中惊起,额头冷汗淋淋,他急促的喘息,眼角还挂着两行泪水。
泪水尚温,那般痛苦的心悸久久不能散去。
褚宵行披头散发急急下床,门外德禄听到声响赶紧进来查看情况,却发现褚宵行正胡乱而着忙的套着衣衫,见他进来头也不转的一声声吩咐:
“去西北……去西北!”
月夜风高,更鼓三响,寒意凄切。
浓墨一样的夜色,乳白色银河横贯整个西北的天际,几颗星子瑟瑟发抖。
花横看着谢归未睡熟方才转身离开,想到谢归未这几日低沉至极的情绪,花横眼底仍是一派担忧之色。
贺清川的事,再现的太过突然,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再被重新唤起,难免会毫不留情的戳穿一派平和的假象。
当年的事……花横眯眼,那是谢归未心里永远的痛,贺清川的死早就在谢归未心里留下永远不可以恢复的伤,尽管后来表面皮肉被他自己缝合好。
但也只是一层皮肉,掀开来看,内里还是血淋淋的,甚至溃烂无比。
只是被他自己藏起来了……
花横一步步踩着脚下积雪,遥望着天际那条乳白色的银河长叹了一口气:
幸好卓和已经撤军了,张辽也跟着回了卓和,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拿谢归未怎么办了。
贺叔来信说他就在赶来西北的路上,西北的净雪莲和老人参皆堪称一绝,他正好入药治疗谢归未的眼疾。
贺清川的事花横还没跟贺叔说。
清川……想到这个名字,花横心里也是一痛:
死在他和谢归未眼前的人,怎么会活过来?
也就谢归未相信……
也就他还信……
谢归未躺在床上,听到花横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缓缓睁开了眼。
他静悄悄的穿上便衣,攥紧手中信纸,猛地打晕花横吩咐守在外面的侍卫,借着夜色的遮掩策马出了大营。
星汉无光又惨淡至极,银河流淌在头顶,马蹄踏着积雪留下一个个印记,耳边风声急掠。
纵有银河,墨色还是浓的化不开。
这不是一个华丽的夜晚。
谢归未面色几乎惨白,心里极忐忑与不安,他一手紧紧抓着缰绳,一手紧紧攥着手中信纸。
不远处晕开一片昏黄的灯光,有人提着灯站立。
张辽远远的看见谢归未骑马赶来,眼里闪过一抹恨意,接着昏黄的灯光诡异无比。
他一只眼睛早在逃离皖南之时就被射瞎,上面蒙了一层可怖的脓肿阴翳,而今又被废了一条胳膊,断袖空空荡荡,再加上表情狠恶,看起来不人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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