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没想到,西北一别,竟是四年。
四年时间,于谢归未而言过的算是匆忙,日夜喝药,双目不能视物,偶尔下床走走胸口就闷痛难忍的日子,他过了两年。
两年间的昏昏沉沉,久陷梦魇,他曾一度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梦里有很多人,很多事,那些曾经忙于政务战事而忽略或是刻意掩埋的事情,他都回忆了个遍。
两年后拆了眼上纱布,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洒进眼里的时候,谢归未会心笑了笑。
他体内残毒皆从十指放血排出,两只手包扎的厚厚实实,养护好经脉之前动不了笔,贺叔又不告诉山外的消息,左右无法,谢归未只好安心养伤。
又一年,他走遍了清庐山,山泉溪流,日出幻境,林落竹海,步履匆匆。在清庐山竹舍里,谢归未用一年时间过了再次重生以来最为轻松的日子,远离俗世,远离一切,做个游山玩水的闲人。
他给很多人写了信,又一封一封烧掉。
来刻意忘掉一些事,再想起一些事。
谢归未曾一度想过索性一辈子都呆在清庐山与世无争也好,可这样一想心里又像缺了一块,与其说他用一年时间来游山玩水,倒不如是把自己放逐又不断拉扯。
直到第四年,谢归未才开始有意无意的向清庐山小童子打听些世外之事,不过他常常问不出什么,清庐山众人早已远离尘世多年,一心寻医求道,两耳不探世间事。
偏生谢归未性子里又最不愿劳烦别人,再来想着这世间自己所牵挂之人皆非常人,再多挂念终究无用,不如先把自己这副残躯败体先缝缝。
这日傍晚,红枫树掉落了一片叶子
古寂的终生一声声回荡,送走竹林里的飞鸟。
枫树下,青石板上,一须发白髯道骨仙风的道长落下一白子,迟疑片刻后抬眼:“不愧是丞相!老道这局又输了。”
谢归未展颜一笑,眼底波光荡漾,四年时间未给他添一抹衰色,反而又多了几分神采,清庐山的山灵水秀似落在他眉眼之间,清泉与日光在他眼里铺开。
少了朝堂上尔虞我诈的深沉,多了些超然世俗的潇洒。
他一袭青衣道袍,端坐石台之上。
嗓音清润:“道长谬赞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老道会心一笑:“你我有缘,天涯咫尺。”
“四年前丞相您被我那师弟带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师弟生平旷达,他那般急切的样子老道还是生平仅见。”
谢归未:“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道摆摆手:“先不说你是师弟亲自带回来的人,便说这些年丞相为我大殷如此鞠躬尽瘁,清庐山能救丞相一命何其有幸。”
谢归未垂眸,苦涩一笑:“您这真是折煞我了,我这一生……所欠者良多。
重生一世,他曾经也想过自己会不会做的很好,可事情越理越麻烦,回头看才发现,他其实什么也没改变。
老道也不明白他这般悲伤的气氛所谓何,他不问世俗许多年,一心向道,不擅长安慰人,但还是开口道:“但丞相为我大殷开盛世之路,更培育了一代圣主,年少有为,文韬武略,将国家治理的昌隆繁盛,更是御驾亲征”
他越说越慷慨:“半年干掉了鞑靼,扩我大殷版图,何止名垂青史啊!”
谢归未:“……”!!??
“……你说皇上灭了鞑靼?!”是他养大的那个皇帝吧就是那个会搂着他腰软软哼哼撒娇的皇帝是吧?
老道一愣,挤着白眉毛冲他一眨眼:“是啊!师弟没和你说吗?”
“就是你来的第二年”
谢归未:“……”他莹润指节捻了捻中间夹着的黑色棋子,不知道该用何种语言来表达自己这种诡异奇特的心情。
小崽子长大了,现在……二十岁了……
真的长大了,不是那个哭着求他上龙床的孩子了,也不是那个偷摸瓦解他在朝中的势力而后写信来找他撒娇的少年了……
宠了这些年,宠的谢归未都快要忘记了,他宠的是一个君主了。
他托举的月亮冉冉上升到了最高处,半年灭了鞑靼……褚宵行现在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帝王。
谢归未落下棋子,语气听不出喜怒:“道长,就此别过吧……”
本来想着朝中权力有的放矢,等褚宵行真正要实权的那一天好好跟他讲讲道理,他们二人尽量和平解决,哪成想因着这次意外自己一走四年,褚宵行靠着这四年的空窗期成长成这样……
半年灭了鞑靼……谢归未‘嘶’了一口气,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这样一个有野心有实力的帝王,不会允许曾经牢牢钳制的臣子还在他跟前晃荡。
他还是快点赶回去看看,看看褚宵行能不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对他网开一面,和平共处他是不奢望了,告老还乡……谢归未觉得还是能争取一下的。
老道:“这就走了?不陪我下完这盘?”
谢归未起身,走了几步到下山的石阶上站立。回头一笑。
“山水有相逢。”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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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道长!道长!”一声娇俏的女子声音喊住了谢归未。
谢归未听到声音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青色道袍,无奈一笑,转过身。
他冲那姑娘一作揖:“姑娘所谓何事?”
没想到是一群姑娘……
刚刚那位喊住她的姑娘在谢归未抬头时瞬间面红耳赤:“道……长,怎的生的这般好看?”
其余姑娘也都拧着手娟羞羞涩涩。
“这般好看还做什么道长……”
“……太、太干净了吧”
“他比我们都白哎……”,“这大概就是一眼万年吧……”
谢归未:“……”
谢归未汗颜,他知道大殷民风开放,可没成想这四年过去,怎么这么开放了?
褚宵行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在他经历这种事多了……
他只好岔开话题,略显尴尬的问道:“几位可是要去晏都?”
一位打扮清秀的女子红着脸:“嗯,我们姐妹今晚要去晏都赏灯会,一年一次的节日,都图个热闹。”
其余人纷纷应和。
“看道长的样子不常下山吧?”
“要不道长你跟我们一同进城吧?”
“道长这模样今晚肯定会被抛许多锦囊,我们姐妹可以保护道长!”
“是啊!”
谢归未:“……不必了”他看着面前笑言如花的几位姑娘莫名脊背一寒,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不进城……”
“啊……这样啊”几位女子皆是一脸遗憾的看着谢归未,恨不能把他看出个洞来。
谢归未实在受不了这样被打量,索性冷着脸一转身:“就此别过。”
等那一群莺莺燕燕走后,谢归未又慢慢悠悠晃荡回来,过了城门士兵检验,顺便在街边摊上给自己买了个白色的斗笠。
走在暄暄嚷嚷的街上,谢归未步履悠闲的打量着阔别已久的晏都街道。
影卫绕过重重宫墙,来到庄严辉煌的帝王寝宫。
元宵之夜,宫中上下一如往年肃穆,但比起前些年丞相经手的皇宫,而今还要更冷些。
自从四年前丞相战场负伤退居相府养病,朝中一切事物自然而然交到了陛下手里,当今圣上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把皇权集中到了巅峰,开创了大殷从未有过的盛世。
然而不像从前的丞相大人那样对百姓怀柔至极,当今陛下在朝中说一不二,颁布政策之雷厉风行,形势果断狠辣,政令之强势比之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前百姓先谈丞相后谈帝王,而今先言帝王后及丞相。
一个恭敬臣服,一个神往。
褚宵行厚积薄发,用谢归未不在的这四年里,彻底实现了一个君主该有的一切。
而如今那个向来沉稳冷静,洞悉一切的帝王,此刻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死死的扣住太和殿的桌案。
明黄色的龙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随着褚宵行站起的动作平白在空中划出一抹弧度,他身量倾长挺拔,面容深邃俊美,浑身又散发着天子威仪和与生俱来的尊贵。
分明已是人间帝王,却又有这般让人自惭的样貌。
平日里墨色眼眸里的冷漠与深沉全都消失不见,竟显得有些慌乱。
褚宵行整个人已经无法用激动来形容,听到暗卫禀报眼睛霎时泛红,他死死克制住自己的声音,然而仍旧有些颤抖,胸腔堆积的那么重的想念与期盼突然被撕开了了一个口子,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真的……看清楚了吗?”褚宵行有一次艰难确认,然而喉咙却有些哽咽的发不出声音来、
他真的许久未曾这样失态过。
暗卫垂头:“那人腰间确实挂着银鞭,穿一件青色道袍,只是带者斗笠,属下没看清样貌……”
陛下让他们日夜盯着晏都各处,一旦发现有人腰间系着银鞭,不管样貌如何,即刻禀报。是以暗卫看到谢归未在街上溜达一刻也不敢耽误。
“道袍,斗笠……”褚宵行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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