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宫中上下都知道,今日皇上很生气,生气到砸了一个他珍藏二十年、经常把玩的曜变天目盏。

    本想继续砸第二个,但考虑到这一座城池换一盏的价值,皇上及时收住了手。

    皇后张氏也听说了皇上今日很生气,不仅如此,她还听说了皇上今日为何生气。

    本定好半月后指婚给燕王的安国公之女陈余儿,昨夜在寻芳阁痛揍当朝丞相之子韩光世,事件细节已在侯门世家中变换了好几个版本。

    包括但不限于——

    陈余儿虽身为女儿身,但因多年随父兄征战沙场,转性偏好女色,因此去寻芳阁寻花问柳与韩光世争风吃醋云云。

    以及陈余儿好的并非女色,而是好酒,与韩光世在寻芳阁争抢最后一坛碧桃名酒,因未抢过恼羞成怒、大打出手云云。

    再及陈余儿痛揍韩光世原因既非美女、亦非美酒,乃是二人攒局斗牌九,陈余儿赌输了还想赖账,安国公府护卫与丞相府家丁各为主子撑场面,群殴群斗、各有损伤云云。

    每个版本都足以让京城官宦之家的听众们拍手叫绝。

    在这十朝古都的梁京城,见惯了温婉淑德、娴雅端庄的侯门贵女,如今横空出世、专好酒色财气的北境豪横女将军,自是让梁京权贵们喜闻乐道、耳目一新。

    这故事妙还妙在时间、地点、人物无一不绝。

    昨天是什么日子?

    是陈余儿从北境返京的第一日,是皇上皇后巴巴等着,三年方能一见的北疆名将凯旋而归的日子。

    可这安国公女上书自陈——因车马劳顿身感风寒,怕将病气过给陛下,婉拒了声势浩大的接风洗尘宴。

    然后身感风寒的陈余儿转身就在青楼自己为自己接风,还顺便殴伤了一品丞相之子助兴,这打的自然是皇上和皇后的脸。

    这寻芳阁又是什么地方?

    此乃京城四大青楼之首,是正德帝李昭明令朝廷命官不得涉足的地方。

    那韩光世还则罢了,他到底尚不是官,侯门公子留连秦楼楚馆只是败坏名声,尚轮不到皇帝来管。

    她陈余儿可是正德帝亲封的本朝第一女将军,这是武将啊!如何能罔顾朝廷号令。

    不过细究起来,陈余儿既是女子,游走青楼又不能算嫖,是否违反了朝廷律令还真不好说。

    她陈余儿打伤的又是何人呢?

    那是他们安国公府的死对头——当朝丞相韩抱忠的幺儿啊!

    虽说文臣武将自古不对付,但连陈余儿的父亲安国公陈昂都兢兢业业做好了文亲武睦、政通人和的表面文章,她凭什么返京第一日就打破这将相和的假象。

    最令正德帝生气的是,他即使再生气也没法拿陈余儿怎么样。

    第一,安国公陈昂是自本朝建国开始就与自己摸爬滚打的好兄弟,这江山有一大半是陈昂帮他打下来的,还有一大半现正仰仗陈家帮他守着。

    第二,满朝上下,最为忠心不二的就是他陈昂。

    年年都有人递折子弹劾陈家拥兵自重、功高盖主,这个,安国公要反。

    但正德帝知道,陈家上下就是再托生十辈子也不会造反,不仅不会反,陈昂为了守护他正德帝的疆土,之前还赔进去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正是陈余儿的双胞胎哥哥,而陈余儿正是在哥哥战死沙场后替兄长披挂上阵,挽回了应州之战的败局,因此一战成名,获封将军。

    你说正德帝能拿陈余儿怎么办?

    只好砸掉这曜变天目盏泄愤,只是可惜了这价值连城的建盏。

    张皇后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

    她虽母仪天下、统领六宫,但燕王并不是她的儿子,燕王生母孙贵妃出身豪富之家,又得正德帝宠爱,张皇后早就对其不甚待见了。

    这陈余儿如此性格豪放、行为放诞,丢的自然是燕王和孙贵妃的脸,与她何干?

    燕王李铎亦听说了他即将订婚妻子的丰功伟绩。

    当贴身侍从李颀吞吞吐吐、半遮半掩、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把当日事件脉络以及坊间各种传言描述清楚之后,燕王只是挑了挑眉,未发表任何意见,继续看他的书。

    李颀出门之后心中嘀咕,莫非自家主子真如京城传言不近女色,这个,对陈小将军的壮举反应过于平淡了吧?

    而勇夺梁京传闻榜月度冠军的陈余儿本人,此时正与侍女绿如在专卖卤煮火烧的京师名店小肠章里大快朵颐。

    小肠章里顾盈门,吃们纷纷忙着往碗里加蒜泥加辣子,一桌桌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的大多是些粗壮汉子,唯有陈余儿这桌是两名女子。

    而且也只有陈余儿捧着碗,绿如尽自己所能离自家主子和那碗卤煮远一点,这热腾腾的小肠、肺头气味绿如委实受用不了。

    旁边一桌人大聊特聊京师八卦,因离得近精彩内容字字入耳。

    “那打了丞相公子的就是安国公之女,人称陈小将军的陈余儿!”

    “哎呀呀,那丞相和安国公还不就此撕破了脸。”

    “听说那本朝第一女将军身高七尺、力大无穷、杀人无数啊!”

    “啧啧啧,如此壮硕,何人敢娶?”

    “哎,此乃无稽之谈,我侄子就在北境从军,确切消息是——那陈余儿身材为普通女子,只是征战之时面上常戴一面具,据说她长了一脸的麻子,因此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众人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绿如见店内热议的主角——自家主子津津有味又夹起一块小肠,叹气道:“小姐,您昨日在寻芳阁不是露了脸,怎么谣言还传成如此模样?”

    陈余儿心道:这满屋食大半是贩夫走卒,哪里有那银两与寻芳阁扯上干系,也懒得和绿如解释,鼓着腮帮子向绿如笑了笑。

    店内正专心听八卦的店小二不经意回头,正撞到陈余儿的灿烂笑脸,一时竟看得呆了,心想:爱吃卤煮的京城女子本就难寻,这长得如花似玉的就更难得一见了。

    可惜啊可惜,听闻皇上即将指婚,那燕王芝兰玉树一般,竟要娶个既丑又凶的女将军做王妃,哪比得上这位小姑娘这般貌美。

    陈余儿吃饱喝足指示绿如算账,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其实昨夜情形与甚嚣尘上的传闻大有出入,人固然是她打的,也委实喝了酒赌了牌,但这打人的原因,嘿嘿。

    陈余儿在离开北境前与帐下副将老廖打赌,她就是着女装也进得了京师第一青楼寻芳阁,赌注是老廖泡了二十年的人参老酒。

    陈余儿心道:青楼吗,自是认钱的地方,无论上门的是公子亦或小姐,只要带足了银两,不信不让自己进门。

    哪里想到这寻芳阁专做豪门贵生意,恩须凭寻芳阁独家玉牌通行,护院林立、门禁森严。

    莫说女子,就是没有玉牌的男子也休想踏入半步。

    陈余儿本想折返,突然想起临行前老廖坏笑的脸,心有不甘,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曾欠下自己天大人情的人。

    一炷香后,定远侯府的三公子崔绍成愁眉苦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陈余儿和绿如走进了寻芳阁。

    三年前,崔绍成被定远侯逼着到北境安国公麾下随军历练,应州之战中是陈余儿救了崔绍成性命。所以,崔绍成虽然十二万分地不愿意带陈余儿逛窑子,这个“不”字也甚难说得出口。

    入门后崔绍成选了一个雅致又僻静的房,二人共过生死、自小相熟,在房内赏鉴了若干美女、品尝了数瓶美酒,还让寻芳阁有名的花魁陪着赌了牌九。

    陈余儿心中盘算以上种种足可将老廖的人参酒收入囊中,心满意足,本来是宾主尽欢、非常完美的一个晚上。

    这时韩光世出现了。

    只因寻芳阁姑娘们奔走相告定远侯府公子今日莅临,这可是万分稀奇之事。

    韩光世早就听闻定远侯崔昊管束儿子颇严,从未见崔昊的哪一个公子在此出入,于是赶来看个热闹,一来就看到了陈余儿。

    崔绍成自然不能说这位端着酒杯兴致颇高的,就是感了风寒没法面见皇上的陈小将军,正琢磨编个什么样的谎来搪塞。

    韩光世那边厢已一见倾心、如痴如醉,以为是寻芳阁新来的姑娘,亲切揽向陈余儿腰肢,欲问问美女芳名。

    下一刻,就是韩光世的胳膊脱了臼,崔绍成大惊失色,丞相乃百官之长,是他爹定远侯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崔三公子只好坦白了肇事者身份。

    韩光世在被相府家丁抬走之时都不敢相信,这个颇有青楼女子风韵的姑娘,就是率军斩杀上万首级,被誉为“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白袍将军陈余儿。

    也就是说,不管在京城传闻里她陈余儿如何凶神恶煞、放浪无拘,反而是她差点儿被轻薄了好不好!

    从小肠章出来,陈余儿又相继买了点心、买了卤货、买了干果,背着手施施然继续逛这以吃闻名的戴画铺街。

    陈余儿今年十九岁,自出生三大爱好,第一是吃,第二是箭,第三是兵法。三年前四哥陈余之战死,陈余儿忍痛将几大爱好进行了调整,现在是兵法首当其冲,吃排名垫底了。

    可这北境除了牛肉、羊肉实在没啥精致、新奇吃食,此次来京前已立志要吃遍京师珍馐美味以及街巷小吃,总不能白来一趟不是?

    至于皇上赐婚,她陈余儿说了要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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