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陈余儿不知道说什么能让明显情绪低落的燕王心情好起来,决定重新回答一下他之前的问题。

    陈余儿道:“其实我自小最喜欢的人是太宗皇帝李世民。

    爹爹给我讲了这位‘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的千古一帝的故事,我就总是想,如何我不是男子。

    我学箭,是因为太宗皇帝说过——他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

    我学兵法,是因为他亦熟识兵法,还以此经纶王业。”

    燕王看着她挑眉道:“你想做皇帝?”

    陈余儿更加确认他已经醉了,好在四近无人,赶紧拦道:“王爷低声些吧,王爷与我率重兵出京,若让别人听到如此悖逆言语,我们两个不要命了。”

    燕王微微低头笑出声来:“我还以为这世上尚没有陈小将军害怕之事呢?”

    陈余儿不理他,继续说:“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子,羡慕四位哥哥能随爹爹征战四方。

    但后来大些了,我又想,我又何必非得是男子。

    我身为女子又有何处不如男子。

    我力气小,就让师父为我造出不需太大弓力的弓箭,照样能驰善射。

    至于兵法,胸中有万卷图书、心中有家国百姓,虽没资格谈及经纶王业,但保国安民亦足矣。

    王爷问我有何志向,这就是余儿志向。”

    燕王玩味地看向陈余儿,刚开口说:“其实我儿时”,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原来是李颀率侍卫寻来了,绿如也捧着衣衫折返,二人各自回房。

    平叛大军休整了几日,燕王、李文敏与陈余儿、韩林宗共同议了几次战事,陈余儿深深领会了离梁京前诸位叔叔伯伯们劝阻她的言语。

    几乎每件事李文敏都与自己意见不同。

    陈余儿说一事李文敏驳一事。

    四人中只有陈余儿与李文敏为征战过沙场的武将,二人意见相左则必得有人出来拿主意。

    可燕王是万事不表态,只是在旁聆听微笑不语;

    而韩林宗是一直不出声,皱着眉头不知整天在琢磨些什么。

    在北境时关于如何用兵陈昂麾下所有将领都是畅所欲言的,不管采信与否,至少大家都在针对战事说战事。

    可在这无论陈余儿说什么,李文敏无外乎几句话反驳:

    “陈小将军有所不知,此处不比北境”

    “陈小将军有所不知,云贵川蜀的地势人文”

    “陈小将军在北境骁勇善战,可是在矩州,哎呀,这个大不相同”

    简而言之,就是以讨论战事为名,以大力贬损陈余儿为己任,锲而不舍、无微不至地恶心着这位陈小将军。

    陈余儿一直忍耐,想以卑微之态将这位挟私报复的李经略使引领回讨论战事的正道上来,可李文敏乐此不疲、没完没了。

    终于说出了:“在我云贵,征战之时箭不如刀、刀不如枪,我南中战事中多使枪和马槊,恐怕陈小将军在此无用武之地啊!”

    陈余儿怒极反笑,弯了弯嘴角道:“韩经略此言差矣。

    此次平叛皇上可是专门颁了圣旨,特调我北境云麾将军陈余儿随燕王来南中平叛。

    圣旨中说什么来着,对了,圣上在圣旨中说——

    云麾将军陈余儿有肃清边患之能。

    韩经略方才所言是指斥皇上既不知人也不善用吗?”

    李文敏方才见陈余儿一直隐忍,以为这个传言“千军万马避白袍”的陈小将军甚好欺负、不过如此。

    还道江湖传言信不得,这所谓白袍将军不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没想到这小妮子如此口舌便给,噎了个自己七荤八素,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燕王殷勤给李文敏让茶:“哎,李经略,说了这许久,喝口茶润润喉。”

    韩林宗偷偷转头将笑意藏了起来。

    陈余儿一击即中也不乘胜追击,寻个借口溜出议事厅,心中却十分忧虑。

    且不说这李文敏为人如何,他方才一直坚持继续坚壁清野,想要把安田宋杨四家和川南永宁叛军硬生生饿回去。

    可远来云贵的川南叛军也就罢了,那安田宋杨四家尤其是播州杨氏、思州田氏两家田广人多,老巢距矩州不远,只要假以时日粮草必会源源不断运来。

    这李文敏盘踞西南多年,虽也厉兵秣马励精图治,但却万分心疼自己辛苦打下的一方基业。

    尤其对自己手下部曲官兵更是份外舍不得,对待叛军一直持守势,宁可向朝廷要兵也不愿耗损西南军马,这就完全出于私心了。

    这岂不是苦了那些任叛军掳掠□□的西南百姓。

    还有,自己上次在花园凉亭里定是昏了头,竟还觉得燕王李铎可怜。

    以他之聪明对战事判断怎会弱于自己,为笼络这位封疆大吏,不仅任其对自己挖苦、嘲讽,还放任其对攻守进退大放厥词。

    当日觉得燕王可怜的自己才当真可笑。

    也是,誓死不做燕王妃的自己和陈家又能帮到他燕王什么,这位从二品封疆大吏如果能为燕王所用,这可是他燕王,是孙贵妃和孙家大大的指望。

    陈余儿心下凉凉,只觉得临行前一干武将们的论断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应验,自己被困在这西南一隅,当真孤掌难鸣。

    陈余儿在花园中坐着发愁,只听背后有人唤她:“陈小将军。”

    回头看是韩林宗走了过来,无精打采问:“议完了?”

    韩林宗点头微笑:“是聆听完李经略发表高见了。”

    陈余儿自认识韩林宗以来今日第二次看到他笑,心想这韩相之子与自己一样亦是李文敏眼中钉肉中刺,二人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也跟着笑了笑。

    韩林宗正色问道:“陈将军为何不赞同李经略所言坚壁清野?”

    陈余儿问韩林宗:“想必韩将军亦知道我们此来多少兵力?”

    韩林宗见左近无人,道:“自然知道,精兵五万,号称十万大军。”

    陈余儿道:“这五万兵马日日需要粮草,而且我们远道而来,路上还耗损不少。你看这矩州山地狭隘、田地不多,可像能供应得起五万兵马粮草的样子?

    李文敏口口声声要坚壁清野,只有他矩州城内一万兵力还则罢了,再加上梁京派来的五万兵,别说他对反叛联军坚壁清野,我倒怕叛军围住城池、围而不攻,到时候饿死的反而是我们了。”

    韩林宗问:“依你之见?”

    陈余儿振奋精神:“我们大军远来粮草供应不便,自是以快打快。

    趁叛军还忙着转运粮草辎重,未形成合围之势,给我三千精兵,我们偷偷摸到思州田氏老巢,只要奇袭得手,田氏老巢被端自然大乱,其他三家也定然折返相救。

    这时矩州城内驻军再出城追袭,岂有不胜之理?”

    韩林宗也双眼闪亮道:“我对战局推算亦是如此。”

    陈余儿又泄气道:“可惜没人给我这三千精兵。”

    突然一个声音道:“我可以给你。”

    燕王摇着扇子从树后转出。

    陈余儿奇怪,这议事厅竟搬到花园里来啦?

    看看燕王后面并没有李大经略使,燕王也回头看看,告诉陈余儿:“咱们的云贵总兵说得有些累了,先行回去歇息了。”

    陈余儿起身问:“燕王说的可是玩笑话?”

    燕王微笑:“临阵对敌,兵无戏言。”

    陈余儿:“李文敏力主坚壁清野,他怎会同意?”

    燕王:“虎符在我手中,梁京的五万兵马我自可随意调动。

    又不用他李文敏出一兵一卒,他有何可反对的?

    还有,你如只用三千兵,他还巴不得你以身犯险,好报当年之仇呢。

    你如赢了,他自可分功;你若输了,他还可甩锅。

    这叫做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

    自然是他李经略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敢不敢与我赌,他李文敏绝对不会反对?”

    陈余儿腹诽:“赌什么?

    去拼命的也是她,担风险的亦是她。

    赌赢了,功也有他燕王一份;赌输了,没命的又不是他。

    敢情此事于燕王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好不容易让燕王这面大旗偏向了自己这边,赶紧没羞没臊地大吹法螺:“王爷自是英明,末将必当效力。”

    韩林宗在旁看燕王与陈余儿言语间你来我往,不知为何,又恢复了之前冷冷淡淡的萧索表情。

    陈余儿也顾不得那许多,自去检点人马。

    其实陈余儿来云贵并非未带一兵一卒,与此相反,临行前她精心挑选了五百安国公府家兵。

    说是家兵,其实都与安国公陈昂在北境出入过战阵,不说个个都是练家子,也是能骑善射的。

    与五百家兵共同带到南中的,还有五十排大弩。

    说实话,因这大弩安国公府家兵没少吃苦头。上山下岭的,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这五十排大弩。

    好在一路精心呵护,全数安全运抵矩州,无一折损。

    陈余儿摩拳擦掌,不是说“箭不如刀、刀不如枪”吗?不是说“我陈余儿在此无用武之地”吗?

    我让你李大经略把这些话统统咽回去。

    但没想到,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刻,韩林宗竟到燕王处自请与自己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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