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情爱爱将陈余儿搅得头昏脑涨之际,还未等燕王出手,有一件事的发生彻底改变了当前局面。

    那就是韩相韩抱忠上书正德帝,恳请朝廷裁撤北境军屯。

    这新砸来的巨大烦恼一举取代了之前诸般琐碎烦恼。

    军屯是什么?

    军屯是北境外御匈奴、内保民生的根本。

    这韩相欲动北境之根本,可不是其心可诛?

    陈余儿苦于父兄皆在北境,只好代替安国公府和北境发言。

    朝堂上陈小将军一番慷慨陈词,韩相在一旁阴恻恻、冷冰冰不出声。

    自有人代他出声。

    韩林宗出列,条分缕析地论述了方今北境军权过大、外重内轻,以及军屯、卫所之设,导致北境军政大权统归一人,这安国公的权势也忒大了。

    陈余儿差点儿没气个倒仰。

    这与说他爹爹功高盖主,欲图谋造反有何区别?

    当然了,之前不时就有人上折子说爹爹要造反,有韩相集团的也有不是韩相集团的。

    但那倒底是上折子,还没上升到当朝面奏。

    还有,这韩林宗倒底怎么回事儿?

    陈余儿能理解,因西南平叛韩林宗在朝廷新晋中炙手可热,在韩相面前的地位自然也今非昔比,韩相让他出头自有他奸相自己的算计。

    可倒底二人也曾共历生死,他如何能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陈余儿心道:也好,你爹韩抱忠说什么,这大庭广众的我还真不好反驳。

    现在我俩都是同级武将,那我们就在皇上面前好好掰扯掰扯。

    陈余儿面向韩林宗:“韩将军与我在西南曾同攻思州城,当时韩将军不是也赞同我以快打快的战术。

    当时定下奇袭之计,不就是因为矩州地狭田少,军队不能就地取粮,担心此次平叛如迁延日久,粮草供应不足。

    我问你,如今匈奴虎视眈眈,如撤了军屯,我们北境大军的粮草如何解决?”

    韩林宗不甘示弱:“自是从附近州郡调运。

    如皆如陈小将军所言,粮草均须就地解决,那我王土之内还不变成处处皆军屯。

    如此我朝廷赋税自何处收取?”

    陈余儿心道:哎呀,还知道模糊重点、偷换说辞,我何时说过要处处皆军屯了,竟然在皇帝面前拿赋税来压我?

    陈余儿:“粮草如何转运?是否需马驮人扛?

    这马不吃草料,人不吃干粮吗?

    敢情粮草调配不耗损任何成本?”

    韩林宗:“北境军屯一年就少交几百万两的赋税,这笔账又如何算?

    还是说,州郡的支出就是支出,北境的成本就不算成本?”

    陈余儿要气疯了,这韩林宗当真好口才,他怎么不上天呢?

    正德帝出声制止了这场激烈论辩,明言此事暂时搁置,下次再议。

    陈余儿回到安国公府,气得在书房团团转,杨旭龙颇有兴味地在一旁赏鉴陈余儿生气。

    陈余儿忍无可忍:“你那宅第倒底何时整修完毕?”

    杨旭龙凑近一点儿:“你怕我赖在这里不走?”

    陈余儿双手抱头:“我现在怕得多了,哪轮得到怕你不走。”

    杨旭龙把手搭在陈余儿肩上:“你知不知道有一个东西最能解忧?

    ——那就是酒。”

    陈余儿随杨旭龙来到这家梁京新开的小店,啧啧感叹这西南土包子还真是会吃会玩。

    连她都不知道梁京又添了一个专卖烤羊腿的酒肆,而且看这楼上楼下宾朋满座的,还真是近日梁京风头正劲的所在。

    杨旭龙从楼下走到楼上,顾盼生姿地与各色人等打招呼,倒是没几个人认识陈余儿。

    陈余儿心想,这杨旭龙哪是来梁京做质的,他简直是拿他老爹杨遂严的银子来京师逍遥的。

    看着眼前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她惆怅地想起北境,这正是自己在北境常吃的,可北境今后何去何从她亦不知道。

    肉没吃两口,酒喝了不少,隐约便带了一点儿醉意。

    杨旭龙也没少喝,可能从别处亦听来了今晨朝堂上的事儿,问陈余儿:“韩林宗不是和你一起打过思州吗?

    你和他有仇?”

    陈余儿摆摆手表示不愿再提,杨旭龙还是没有打探清楚,不是陈余儿和韩林宗有仇,是整个安国公府和韩相都有仇。

    韩抱忠是他爹的头号死对头,自己曾打过韩光世,还曾莫名其妙做过一段时间韩纪云的情敌。

    本来与韩林宗交情尚好,亦拜眼前这位杨少城主所赐,散了交情。

    此事说来话长,陈余儿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和他说。

    杨旭龙拄着下巴看她:“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长得挺好看的?”

    陈余儿心想,看来杨旭龙用来迷倒南中女子的,不仅有枪,还有嘴。

    恹恹道:“除了你,倒是没什么人说过。

    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在北境,匈奴不时袭扰、掳掠。

    爹爹、我几个哥哥和我几乎大半时间都住在营帐里,我哪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

    北境那些兵,或者离开了父母,或者离开了妻儿,在这苦寒之地戍边,连能不能活着返乡都不知道,又哪有心思管我好不好看。

    其实你们南中也挺好的,春天有菌子、四季有鲜果。

    如你所说,南中女子个个直爽洒脱,想喜欢何人就喜欢何人,想嫁给何人就嫁给何人,又无兵荒战乱,多么的好。”

    杨旭龙见她有些醉了,想伸手撩开遮在她眼睛上的头发,想了一想,又放下手。

    目光灼灼看着陈余儿说:“如果你喜欢南中,可以嫁给我,随我回南中。”

    陈余儿又干了一大杯酒,放下酒杯后说:“你看,你弄出这么大动静,不就是想与我安国公府联姻,好有办法回到南中。

    我可不会上当。

    去什么南中?我只喜欢北境,我只在乎北境。”

    杨旭龙皱眉道:“你不是说北境是苦寒之地吗?

    戍边这么辛苦,你已经有三个哥哥保家卫国了,你为何还非要留在北境?”

    陈余儿眼中起了雾气,低声说:“我娘葬在那里,我四哥葬在那里。

    曾经和我一起对战匈奴的北境兄弟们都葬在那里。

    我又能去什么地方?

    这天下其他地方再好,也不是我的归处。”

    说完头慢慢伏在了桌子上。

    杨旭龙看她已经醉倒,想要扶起她回安国公府,却被一人拦了下来。

    回头看竟是燕王的侍卫李颀,燕王也从相邻隔间绕了出来。

    原来他们就在旁边一桌,因这隔间设置精巧,他与陈余儿来时完全没发现,不知二人方才对话被燕王听了多少去。

    杨旭龙挑眉:“原来王爷也在这里,我正要带陈小将军回府。”

    燕王笑道:“不巧北境长庆公主给母妃寄来一信,母妃想请陈小将军进宫一叙,就由我来照顾陈小将军,待她酒醒后同我进宫。”

    杨旭龙明知燕王说的全篇鬼话,不想将陈余儿交出:“王爷,就不能明日再去?您也看到了,陈小将军已经醉了。”

    燕王看着杨旭龙,淡淡道:“不能。”

    杨旭龙盯了燕王半天,粲然一笑道:“那就麻烦王爷了。

    还请王爷在贵妃召见之后将陈小将军稳妥地送回府,我让陈小将军的婢女绿如在门前等着。”

    陈余儿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燕王马车上。

    这辆马车并非西南平叛时那辆,但车中有燕王身上独特熏香,座椅上有燕王常读书籍,一看即知是谁的马车。

    车中空空荡荡,车帘全数撩起,秋夜微风浸蕴着早桂清香,溢满了这方寸车厢。

    陈余儿走下马车,见燕王在车外不远处,李颀在一旁持剑侍立,天上一弯明月、半缺半满,好像已过三更了。

    燕王回头,倒是没责她醉酒,只是皱眉问:“喝醉了就能解决北境军屯之事了?”

    陈余儿也一肚子委屈:“燕王若真是如我般忧心北境,为何在殿上不出一言?”

    燕王道:“你知那韩抱忠为何此时提出裁撤军屯?

    还不是因为你陈小将军在西南又立军功,怕你们陈家风头更盛,一心要削除你们安国公府势力。

    你知韩相又为何锁定军屯?

    云贵平叛为收拢安田宋扬四家人心,朝廷不得已减免了他们五年赋税,可这财政亏空从何处来补?

    他韩抱忠在此时想出裁撤军屯的办法,不正是揣摩好了父皇的心思。

    我如何说话?我又能说什么话?”

    陈余儿不敢置信:“王爷,安田宋扬四家反叛,赋税可免。

    我陈家戍边,就是屯军有错了?

    拿忠臣的粮饷来补叛臣的赋税,这是什么道理?”

    燕王叹气:“你久居北境,怎知朝堂之上、人心深险。

    你又只知兵法,不懂经世治国。

    但你总该知道,兴兵十万、日费千金。

    单单这西南平叛的偌大窟窿就不知拿什么来填补了。

    现在西域又传来战报,如再派一支兵去征西,上哪去淘这银两?”

    陈余儿黯然:“我们北境军屯撤了,朝廷就有银两了吗?

    军屯没了,北境官兵的衣食如何出?

    他们都是吞毡卧雪守护皇上疆土的,军屯所出也无外乎让他们吃得好一点儿,给家里寄的多一点儿,这些皇上都不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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