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李微言所料,第二天她就不必住在客房了,而是被下了大狱。
皇帝陛下则看着刑部呈上来的公文差点没笑出来。“颜卿啊,你说天师唆使婢女诅咒诰命夫人自杀?你自己看看这行文通不通。”
皇帝这辈子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笑的奏折了。“所以你们今天要在刑部大堂审她?”
“回陛下,正是。”刑部尚书颜旬手持芴板正色道。
一旁的谢秋贤听不下去,站出来斥道:“颜大人,李微言前辈绝无可能以邪术害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断定前辈是凶手,岂不是公报私仇。”
“殿下慎言!此案人证物证俱在,微臣绝不敢无凭无据便妄下断言。”
皇帝陛下让自己尽量别笑得太明显:“可是颜卿不是前几日还说天师那一套都是骗术吗?怎么今日都能诅咒害人了?”
“这……”
“好好好,朕也不是想拦着你审,这样吧,让五皇子和三皇子替朕去观审,朕也很好奇你会如何审。”
“谢陛下。”
所以李微言牢房地板还没坐热乎就被逮出来过堂。
这刑部大堂也算热闹,刑部尚书和侍郎大人亲自来审,还有两位皇子坐堂,连五皇子身边那位美男子今日都来了,苦主那边站着竹远博住大人和几位家眷,以及竹山。疑犯这边李微言跟田玉兰站在一块,只不过那田玉兰连看都不敢看李微言一眼。
李微言觉得现在场面上唯一不好的点就是自己早上还没洗漱就被拖到大牢,弄得脏兮兮地又被丢出来,显得有些狼狈,以至于竹山的眼神都心疼极了以为她在刑部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其实她在牢里总共也没待上几个时辰。只是因为昨日遭了幻咒,今日显得脸色苍白一些罢了。
这堂上各人心态都不相同。刑部两位大人忐忑不安,两位皇子,一位面带笑容就是摆明了来看戏的,另一位神情紧张倒是真怕她受了冤枉。一旁的尤不凡则是一如既往地琢磨不清喜怒。
竹家的家眷们又惊又疑,竹山则是心疼这团脏兮兮还乱糟糟的妻子,而那丫鬟田玉兰,跪在那目光闪烁,李微言只是瞟她一眼就目光游移。
只有李微言,站在那好像今天的堂审跟她没关系似的,打了个哈欠。同时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所有人。
“大胆嫌犯!刑部大堂之上竟敢不跪!”颜旬猛拍了惊堂木,怒指李微言。
李微言不紧不慢轻笑道:“莫说是刑部大堂,就是陛下面前我也有不跪之权,我不跪陛下却跪你,你不怕折寿的?”
颜旬被这么一堵,气势弱了几分。“别以为搬出陛下就能替你脱罪,今日你若是有罪,陛下也保不住你。”
“嗯嗯大人说的是。”李微言目光根本没落在颜旬身上,她的目光在堂中四处探寻,在颜旬眼中便是目中无人。气得老大人手发抖。
“轻慢公堂,先打二十大板!”又是一声惊堂木。
“大人且慢!”谢秋贤制止道:“如今还未开始审,怎有未审先打的道理。”
“嗯,皇兄说的是。”谢秋明一边喝茶一边附和道。
两位皇子都偏着李微言,颜旬也不好固执己见,只好收拾心情重新开审。
颜旬为这个案子准备了不少东西,人证,物证,旁证。一一呈上。
无论他人何种反应,如何质问,李微言都是,没见过,不知道,不认识。因为她根本就不关心这次堂审的结果。
她所关注的,只有这堂上,有没有她要找的人。
反倒是站在苦主那边的竹山一直在为她辩护,细数李微言绝不可能杀祖母的种种旁证。
李微言这副轻慢的态度自是惹得刑部大人的不悦。他们噼里啪啦丢了一堆证据出来。李微言只是打着哈欠问:“几位大人怎么知道这所谓邪术是否真实存在呢?”
颜旬早料到她会这样质问,当场搬出了三皇子:“今日本官已经问过三皇子,确认了天师府上搜出的符咒就是邪术符箓。三皇子乃是仙门弟子,所言岂能有假。”
李微言瞟了眼谢秋贤,谢秋贤立刻冷汗涔涔,他也不知道颜旬问的居然是从前辈府上搜出来的啊。
李微言的消极怠慢毫不意外地换来了有罪判决。而她也在惊堂木拍下的一瞬间明白了这个大堂上哪里不对劲。
有一个最应该引人注目的人,她一直没有注意到,而且不仅她没注意到,竹山也没有注意到。
找到了。
“拘灵阵,现在不跑,可就没机会跑了。”李微言看向了那个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注意到的人——五皇子身边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贺易之。
贺易之,这样如同开屏孔雀一般恨不得走到哪,哪就全看着他的人,居然会不引人注意,这世上可没有比这更引人注意的了。
贺易之一僵,对上她锐利的目光。
没有人明白李微言这突然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有谢秋贤大脑飞速运转着,拘灵阵?那是比拘魂阵更强大的阵法,当初在江林县布一个拘魂阵,都得他们同门四人布了半天,可李微言竟能无声无息地布下拘灵阵?
贺易之下意识退了半步,谢秋明也迅速捕捉到了这一动作。
“我说过,我不喜欢下棋,我喜欢掀人棋盘。”
贺易之强作镇定:“天师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你也许在期待与我对弈,但是很可惜,我没兴趣。”李微言腰间瞬时出现刀剑,杀气四溢。而整个刑部衙门已经被拘灵阵罩住。
拘灵阵需要提前设阵眼阵旗,李微言得知今日开审时一直在狱中,设旗之事她交给了尤不凡,而尤不凡也没有让她失望。
“你料定我以日常行事必会依着人间律法,顺着你的意在朝堂之上与你斗上几轮。只可惜你料错了。”
一柄剑即刻出鞘直向贺易之面门。贺易之眼见剑意飞快,竟将谢秋明当做肉盾来档剑。一柄剑剑锋未改直直穿过谢秋明胸膛,刺向他身后。
众人惊骇得看向五皇子,可五皇子胸口完好无损,倒是他身后之人吃了一剑退避几步躲过要害。
贺易之猛咳了一口血,转身欲逃。可即刻,刑部大堂就四五分裂,砖瓦碎裂落入如天空般的虚空,在场之人无不惊惧害怕得扒着地板和周围的物什,生怕掉进去。整个大堂宛如被悬在高空中与世隔绝。
莫说是竹府家眷,便是刑部大人此刻都吓得面色苍白,作为仙家弟子的谢秋贤则被这奇阵惊得回不过神。
贺易之逃不掉了。
“你要不是如此渴望看到我的窘境,也不会踏入这明晃晃的陷阱中来。我本想你应该不会蠢到这个地步,但又想到你应该是个疯子,说不准呢。竟然还真被我料准了。”
贺易之眼见逃无可逃,便冷笑一声:“你料得也未必准,这只不过是我一个皮囊一个□□,你便是将我打得魂飞魄散,也无法真正找到我。只不过是多死一个凡人罢了。”
“无妨,你只要是在京城,便逃不掉,我说的。”李微言手一挥,一柄剑就追上贺易之,贺易之踏云而起以极快的身法躲避剑意并向外飞去,然后狠狠地撞上阵法边界摔了回来。
要是贺易之的意识醒来必要心疼他那张俊脸受了委屈。
贺易之从地上狼狈爬起,而一柄剑的剑锋就悬在他鼻尖。李微言背着手,优游自如。
“所以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杀人。”
这场对李微言的堂审,如今居然成了李微言审别人的场子。
贺易之冷笑一声,手藏在袖子中暗暗凝咒。“李微言,我很好奇,姜沅沅死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而你家那个小白脸日日流泪,你的心情又是如何。”
“实话讲,没有任何感觉。”他想看痛苦,李微言偏偏没有任何痛苦给他看。
贺易之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原本想用『姜沅沅是因你而死』来乱她心神。可李微言连她的死都不为所动。
“所以你果然是冲着我才杀了她。”李微言双眼微眯。
“没错,李微言,我要这世上更多人因你而死!你修的劳什子道,背了业障还能修道么!”
李微言神色未变:“我所修之道,是斩妖除魔之道,本就业障缠身,还多你这一道?杀姜沅沅是因我,那之前四人呢?”
“那些蠢材能成为我的养分是他们的荣幸。”
李微言眉眼一沉,手心翻转,一柄剑直杀向他。
贺易之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掷出手心幻咒。
但是同一招对李微言……还是有用的。
这次李微言陷入的,是元神爆裂时的痛苦。这股痛苦过于惊骇以至于李微言的精神力都被炸裂得外放出来。竟把所有人都拉进了这段回忆之中。
战场上的李微言并不像说书人说的那样所向披靡,而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的。她面前的魔尊斛崖与她相比起来,高大得像一座黑色的山峰,只一戟便刺穿了李微言。
李微言的五脏六腑跟肠子都被这一戟刺穿带了出来。
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那股剧烈而可怕的疼痛,可没有人感觉到恐惧。而被刺穿的李微言,笑着拿起项间的石头。那带着鲜血的惨笑,几乎可以用壮烈来形容。
竹山曾见过这个宝石项链,这宝石有天下无双的色彩,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而他上一次见到,是在梦中,一个白发少女将其戴到一具焦黑的骨骸上……
“李微言——!”视线之外传来旁人的呼喊声。
下一刻强光袭来,又陷入黑暗,众人除了强烈的痛苦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了。
黑暗散去时,李微言没有死,而是拖着破烂不堪的身体,走在一片竹林里,血滴滴答答地滴在青石板上。
这时候众人所感受到的,是执念,是拼死还想见到某个人的执念。竹山看着踉跄地行走在青石板上的李微言,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他想要抓住她,可这里是幻境,他碰不到也摸不着。
而竹山也终于知道,竹林前的血迹,到底是如何产生的了。李微言想要回来见他的时候,他不在。
竹山几欲崩溃。
人影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
『可不能就这么回去,会吓到阿竹的。』是李微言的声音。
“不,不会的,言儿。”竹山依旧在尝试着把她拥入怀中。可她看不见,也听不见。
于是她改变了方向,跌跌撞撞走入竹林深处,最终人形消散,那股执念也撑不住了。
『真是……可惜。』
随着一声叹息,痛苦终于结束了。
于是李微言死了。另一位李微言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尸体,和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赤狐。
“原来我是这么死的……”李微言抬头看着天上的诸神,她是看错了吗?长戎,流泪了?他那样如天界之碑一样的人物,居然会哭吗?真是了不得,这不得把这一幕画下来然后回头拿去天上嘲笑他。
“那么你在这段故事里,身处何处?”李微言问向虚空。
“哈哈哈哈,我自是远观着无名星君大人的末路。”虚空里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无名……星君?”
“你为了天界抛头颅洒热血,可是最后你得到了什么呢?他们甚至都没打算救你,你为了天界劳碌数百年又如何?空无一物,哈哈哈哈,可笑,可笑。你一生斩妖除魔,如今自己成了妖魔感觉又如何?”
浓烈的魔气与妖气围绕着她,形成了厚重的迷瘴,无数怨魂咒骂着她,怨恨着她。元神之中,妖气与魔气也动荡不安,李微言闭目凝神,可再睁开眼时双目赤红,竟有入魔之兆。
“我这一生厮杀,本就不是为了天界,自然也不在乎天界会给我什么,以你之心度我,你度错了。”李微言剑指苍穹,道心一剑便破开了重重迷雾。灰暗的战场上只有这么一束光落下来打到她身上。
一柄剑熠熠生辉,光芒耀目。
“我所行之道,不拘于行,不拘于身,是神也好,妖魔也罢,吾身吾行便是吾道。万物万事,弗能动我道心。”言罢,一柄剑剑身万丈光芒,登时将幻境击得粉碎。
贺易之被幻境反噬猛吐出一大口血来。
谢秋贤在一旁下巴就没合上过,我靠,我靠,我是不是亲眼看见神魔大战的现场了,我靠我靠这也太帅了。这要是回头告诉同门不得羡慕死他们。
他这辈子饱读的诗书现在已经一股脑丢了,震撼得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叫天神之姿啊,这便是天神之姿!
李微言居高临下地看着贺易之,双目依旧是赤红的魔瞳,但有金色闪动,魔气与仙气交织形成了更具压迫感的力量。
无名神殿之中,再次发出了一声闷响,震得攸吾放在石凳上的酒都撒了。
贺易之看着这双眼睛,竟生生看呆了,以至于那把剑插入胸膛都没有反应过来。
“啊——”贺易之口中发出了混沌的低吼,一缕黑烟从他口中涌出,李微言立刻抬手丢出一颗透明的玄石将这股黑烟困入其中。
贺易之的眼神清明起来,他也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金红色眼睛发呆。好一会才意识到有一把剑插在胸口。一柄剑从他胸口拔出,他才感觉到疼痛,可他没有死,他甚至能感觉到依旧在狂跳的心脏。
李微言接住那颗黑石,注入一道灵气,锁住了这股躁动的魔气。
李微言长松了口气,身上的魔气和仙气也渐渐消散,拘灵阵一解,虚空的幻象也随之消散,一切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她看向瘫在椅子上的两位刑部大人问道:“两位大人,还审吗?”
大人没反应,还没回过神。
“那要不,先退堂?”谢秋明适时出来圆个场子。
“好,好,先退堂。”刑部侍郎先回过神替尚书大人拍了惊堂木。
感觉这么一遭下来,尚书大人得回家养病去了。
无名殿中,占别人家地方喝酒的攸吾与前来吊唁的长戎面面相觑。
“刚刚,无名殿确实响了一声吧?”攸吾扶起酒壶,心疼地看着剩下的半壶酒。
“嗯。”长戎抬头看去,死寂的无名殿中,隐隐有光。
攸吾晃晃酒壶,轻笑道:“看来这家伙命还挺大……诶,长戎你干什么去?”
长戎的身影已经远去,只留下一句:“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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