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后,竹山夫妇就要出门远行去了,出行那天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只告诉了一些好友,但林大人与郑捕头还是亲自来送别。
郑直问他们为何突然想起远行,他们笑说是要四处行医去,这理由听起来颇为合理,毕竟竹先生就是云游四海最后才来的江林,云游而去也是应当。
郑直自然知道医者悬壶济世之心,岂会久居一处,天下亦没有不散之宴席,可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他就是不喜欢离别。而且不知怎么的,看着马车烟尘滚滚,他突然感觉这一别后似乎很难再相见了。
明明他们二人轻装简从,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久离的意思。
他们走后,梓竹村竹庐里空空荡荡,只有大门上挂着木牌,上书『不在家,出门了』,看字迹应该还是李微言的手笔。
“这字倒是进步不少。”
郑直眼里的李微言算得上是个奇女子,也确实如竹山所说的那样,天下间也寻不到第二人。她与寻常人认识里好女子不沾半点,不持家,不做饭,还抛头露面,甚至招摇撞骗。
可她法力高强又博文多识,身上的谜团重重,对官府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对乞丐也从不低看一眼,能与仙门弟子谈笑风生,又能与路边顽童一起胡闹。李微言像是全然独立在世俗观念之外的人。
竹先生也非俗人,出身世家却悬壶济世,救人不分贵贱,亦不惧危难。这样想来,他们夫妻确实有颇多相似之处。
江林没有了这对夫妻实在无聊不少。
只是还没无聊几日,朝廷的调令就踏着尚未散尽的爆竹火药味来了江林。特令江林县令林羌回京赴任,官复原职。
林羌跪地接诏,捧着诏书在院中愣了好一会,以为自己梦没醒呢。直到衙役们来扶才回过神来。
郑直也大为诧异,李方士前几日才说过大人官运不差,当时他只当她是说笑,怎的应验如此之快?难不成还真如她所说的,她是真会算命?
“这倒真是承了李方士吉言了。”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兜兜转转最终都会走到那条路上,林羌也不外如是。
只是林羌与此地百姓十年的感情,一时间割舍不下,他接了诏后先是高兴,然后很快便忧虑不舍起来。江林是他一手扶持到如今的模样,他已然将江林视作自己的孩子,如今高升自然是好事,可这孩子也很难割舍得下。
林大人脸上一时喜色又一时悲色,旁人看了估计会以为他乐疯了。府里的衙役们却能感同身受,他们一是为大人终于高升而高兴,二是不舍得这样好的大人离开江林。
这世间多的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林羌来时是两袖清风,孑然一身,走时亦然。
林羌离开江林那日,江林的百姓迎街相送,掩面而泣,差点将路挤得水泄不通。林羌一路行,一路作揖拜别,短短的一条路,走了大半个时辰。
与百姓的悲切相对的,是京城诸位大臣的悲切:那个刺儿头怎么又要回来了啊!
林羌原职御史中丞,干的就是四处弹劾、清查贪污的事情。下至纠察刑狱,上至谏言圣行,没有他不敢干的,所以才得罪了一帮人落得这个下场。若是将朝堂视作鱼塘,陛下这是要把鲶鱼捞回来扔进鱼群让他们好好精神一番。
不出所料,林大人回京述职后便开始清查百官名录,皇帝陛下大手一挥,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百官好似头上悬着一把随时都可能落下的刀,个个心惊胆战。
毕竟林羌那个神经病是真的什么都敢干。
四皇子,也就是太子殿下想趁他根基未稳上前拉拢,手下谋臣劝说也不听,结果第二天就被一道折子递给皇帝。皇帝陛下倒也不严惩,只是把人叫进宫里训斥了几句,言辞狠厉,却没有任何实际的惩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大家都觉得林羌是个疯子,怎么扔出京城十年了还没磨平性子。
“这林羌可真是个刺猬,谁碰就扎一手刺。”贺易之一边为谢秋明斟茶一边念叨。
谢秋明吹了吹茶气,轻笑:“怎么,易之也觉得那林羌是个疯子?”
“可不是个疯子?要不然谁敢这样做?”
谢秋明饮了口茶:“他可不是第一天当差的愣头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林大人可清楚得很。倒是我那个蠢哥哥,哼,活是个二五不知的蠢材。”
“如今朝堂上一团浆糊,党争不休,陛下需要的是一个孤臣,一个绝臣。林羌也正需要一个向陛下证明自己的机会,我那个兄长却往刀口撞上,他不蠢谁蠢?”
贺易之听懂了些,便问:“那我们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干。”谢秋明又抿了口茶,“有人会去干。”
“对了,李微言的下落可有消息?”
“禀殿下,她出了江林地界便踪迹全无,附近的探子也没有消息。”
谢秋明盖上茶碗,双眼微眯:“看来她是下定了决心打算置身事外了——也对,言姨这样的聪明人,最是讨厌掺和麻烦事儿。”
林羌整理百官名录时,看到了些陌生的官职和部门,而且看起来就像吃空饷的。比如劳什子天师,劳什子除妖司,而且记录的不甚详细,像是故意模糊内容一般。
当他向御史台同僚打听这个天师的时候,得到的结论也各有不同,有觉得天师就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的,也有觉得天师确有神通的,他们唯一共通的意见便是:“林大人还是不要管天师的事情,否则恐怕您这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回您的江南小镇去了。”
甚至下朝后朝中同僚也同他说:“陛下如今最是听信天师大人的话,林大人刚回京城,如今该明哲保身才是。”
又听街边说书故事里讲天师“黑刀阎罗”的神话故事,而说书先生们还有板有眼地说这些离奇的神话故事都是真的,林羌更是觉得这天师是个徒有虚名只会编故事欺骗陛下与百姓的狂徒了。
什么率领人间仙门拯救三界危难又舍生取义杀了大魔头,编也编点不那么离谱的东西来啊。
林羌痛心疾首,觉得陛下怎能迷信于这些神鬼之事,世上沉迷听信江湖术士的帝王,没有能善终的。当即便要奋笔疾书,上陈利害,还好被手底下几个书吏拦住,告诉他天师云游去了,您就是弹劾那人也不在啊,弹劾一个已不在朝的人有失道义。
林大人冷静了一下,觉得有理。
书吏们松了一口气。
“天师不在,那就从他挂名的除妖司查起。”
书吏们松的气又咽了回去。
尤不凡怎么也没有想到,御史台复职一个老臣会殃及除妖司。
这天除妖司一如既往地开门晒太阳,却见一八尺男儿立在门前,看身形体态像公门中人。看门的貉狼刚呲牙威吓两下,就闻到那人身上有股微不可闻的熟悉味道,于是又把牙花收起来了。
常恒上下打量来客:“您是……?刑部的?还是来找人的?”
“在下御史中丞林大人门下,郑直。”
“?”
谁?
常恒此刻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八尺男儿接下来这段时间会让除妖司多头疼,所以他很有礼貌地通报了尤司长。
尤不凡听完通报从文书堆里抬头:“御史台的人来除妖司干什么?”
御史台最会什么?当然是找麻烦。
尤不凡实在想把人轰走,又担心明天哪个御史到陛下面前参一本。她可没司长大人那么宽的心。于是咬咬牙还是让常恒把人放进来。
郑直随着常恒入了除妖司,四处打量着,觉得此处看起来不像个正经衙门。捕快们毫无公门中人的样子,有的在院中下棋,有的一脸抓痕揪着看起来像鸟的不明生物艰难地往里走,是在遛鸟?有的则闭目打坐不知在干什么。
而这些家伙的司长则更奇怪:一个带着独眼眼罩的沉闷女人,眼神阴沉又锐利,有着轻微的黑眼圈。郑直一进门她便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番,语气不甚友好:“御史台的大人来我这小小除妖司有何贵干?”
“大人不敢当,在下只是校尉,司长大人……”
“是代司长。”尤不凡打断他的话。
“呃……?”
“司长大人云游去了,本官是代司长,尤不凡。”
“下官……”
“江湖出身?”尤不凡又打断了他。
“?!”郑直诧异地看着尤不凡。
“看茧子应是善使刀,是横刀吧,郑都尉怎么今日没有带刀?看行姿习惯……入了公门应该有几年了?六年?七年?江湖人不是最讨厌迂腐文官?怎会委身于御史台之下?”尤不凡的语气平静又富有攻击性。
郑直后退了一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看穿了。这代司长虽然只露了一只眼睛,观察力却毒辣得吓人,进攻性更是骇人。
“若是你是来调取案卷的,请出示刑部递交的申请,若是来查我司是否有腐化枉法之处,请出示御史台印鉴,若是来打招呼,我司忙得很恕无暇招待。”尤不凡连珠炮似的话语噎得本就不善言辞的郑直无法招架。
“在下是奉了御史中丞林大人之命,前来协助除妖司办案。”郑直递上御史台信鉴。
尤不凡接过信鉴看了看,又看了看郑校尉,不禁笑出声:“郑校尉,您知道除妖司是干什么的么?”
“既是除妖司,应是除妖。”
“那您是会法术?”
“不会。”
“阵法?”
“不会。”
“通灵?”
“不会。”
尤不凡看着这个一脸严肃认真的壮汉,觉得他是来搞笑的。
“但在下曾斩人傀,亦见过魔傀。”
听到魔傀二字,尤不凡的眼神犀利起来。除了仙门中人,知道这个词的人可不多。“哦?郑校尉见过魔傀?何时?”
“昔日我家大人就任江林县时,曾遭逢大疫,县中百姓双目赤红,过数日便会夜间发狂化为人傀。溯源而上正是魔傀作祟,斩傀首烧尽,灰烬可解疫毒。”
尤不凡终于坐直了身子,放下信鉴重新打量了遍郑直。
郑直是来干什么的,尤不凡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按理说该把人扫地出门的,但这会儿她倒是对他起了些兴趣。“好,既然是御史台大人亲荐,想必郑校尉必有过人之处,除妖司自是欢迎。”
郑直身上没有半分的法力,也不掺杂其他的东西,左看右看都只是普通凡人,看起来还是个憨直的,如何会知晓魔傀?是江湖出身,又知道些方外之事,居然会屈居于腐儒文官之下,奇也怪哉。
这连带着让尤不凡对那个林大人也生了几分兴趣。她反要去查查那位大人的生平了。
常恒私下偷偷问尤不凡:“尤司,还真让那人参与办案啊?”
尤不凡瞥他一眼:“你寻个骇人的案子把他吓走不就好了。”
“尤司思虑周全,说得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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