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余小二约了三两好友去后山抓田鸡,玩得疯了些就没有注意时间,待到他想起回家,天色已经尽黑了。

    对于他这种自小在山上长大的孩子来说,借着月光摸黑走夜路并不是什么难事。相比起山路,他更怕回家吃一顿竹板炒肉,还是双打。

    他满载而归,虽然回家肯定逃不过一顿打,但看到一笼子的田鸡就克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提着竹笼就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到家门外时,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屋后,想看看屋里情形如何,若是爹娘今天心情好,看在田鸡的份上说不准就不用挨打。

    可当他探头看到屋里的情景时,登时吓得四肢冰凉。

    一个女人,麻木地站在血泊之中,脸上手上沾满了鲜血,漠然地剖开他娘亲的肚子,像个熟练的屠夫一般,将肠子全都扯了出来,摊了一地。但即便是这个时候,他娘亲还没有彻底断气,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却痛得喊不出声。

    血泊中的娘亲最后一眼看到了窗户那露出的半个小脑袋,用尽了最后力气才无声地说了句“快跑”。然后随着心脏被扯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余小二看懂了那个口型,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手里的竹笼没拿稳摔到地上,声响惊动了那个屠夫。屠夫放下手里的心脏,看向了窗户,这才让余小二看清了那张脸,那张以后也会出现在他余生梦魇中的脸。

    那人的眼睛死气森森,不像活人,她漠然地看着窗口的余小二,没有任何情绪,只对上一眼,余小二的裤子就湿了大片。

    不顾被尿湿的裤子,他立刻转头没命地逃起来。也不知是他逃得太快,还是那个人没有追来,他竟真的逃了出来。惊魂未定的余小二躲进山里,直到天亮。

    “怪不得你一见到我就逃。”李微言了然。

    尤不凡蹙眉,余小二若是所言非虚,那就意味着此刻还有一个顶着李微言一样的脸的杀人狂在京畿游荡。

    李微言若有所思。“这些你可有告诉那个林大人?”

    余小二梗起脖子:“我说了又怎样?”

    尤不凡双手环抱:“小子,你就算要报仇雪恨恐怕也报不到我家司长头上。你家人遇害那日,司长刚到京城,在这里住了一晚,又如何杀你家人?”

    余小二正要争辩,却听李微言先道:“他人不行,我却未必。”

    尤不凡诧异地看向李微言:“司长你在胡说什么?”

    “我是说,这种可能性暂时不能排除,他人无法分身两地,我却可以。”李微言摸着下巴思索道。

    “况且那日我入睡之后,你可有去我屋中检查我是否还在?区区十几里路,与我而言不过片刻罢了,就算我前脚与你道别,也依旧有可能在关上门后出去杀人,然后再回来睡觉。”

    余小二觉得这人实在怪得很,居然自己开始推翻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尤不凡驳斥道:“可您不可能杀人。”

    李微言又道:“不凡,查案断案最忌主观臆断,这一点你便不如林羌。林羌也与我熟识,知我秉性,不认为我会杀人,可还是将我列入嫌疑。若是提前有了主观臆断,那么许多线索摆在你面前你也许都看不见。况且,你如何确定你就一定了解我?也许我人前一副模样,人后又一副模样,亦或者我确实是个好人但是修行得走火入魔?”

    尤不凡哑口无言。“……属下受教。”

    余小二看李微言说得头头是道,就更疑惑了。眼前人目光清明,与那天见到的那个死气森森的的家伙也不完全相同。

    李微言说的走火入魔并不是空穴来风,她如今对体内那股魔气依旧不甚了解,因此极少擅动,只有情绪激动时才会忍不住外溢魔气。且这几日夜里她总是睡得很沉,睡着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把余小二安置在除妖司就已经到了后半夜。距祭天大典只剩一日,所以李微言准备连夜再去扒御史台的墙头。

    但那股强烈的困意又突然涌上心头。尤不凡见她困倦,便劝李微言先小憩一会儿,御史台的事情有她去办。

    李微言刚想出言拒绝,下一刻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这一觉又睡到了大天亮。醒来时尤不凡已经把搜集来的消息整理完放在了她床头。

    这一觉醒来,还是很累,头还有些痛。

    李微言揉了揉眉心,摊开尤不凡收集来的消息。

    另外三个死者的案发地都是在城外近郊,是附近的普通村民,互相之间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与余家灭门案不同的是,余家五口有老有少,而新的三个死者都是二十不到的年轻人。且这三起案子全部都没有目击者,案发时间也都是在夜晚。

    李微言摊开京城地图,将案发地标注,串联成一条线,四处现场定不出一个中心点,凶手似乎是在围着京城不断行进。

    “真是见鬼了,走一路杀一路么这是。”

    难怪林羌头疼,这案子没有任何线索,只能在最后案发地附近铺查,或者——等到出现下一个死者。

    李微言起身洗把脸,想用冷水让自己醒得快一点。但一到水盆前就愣住了。

    盆里的不是清水,而是染红的血水,镜中的李微言双眸赤红,还现出了妖狐的细眸。李微言心头警铃大作,急忙收敛心神,稳住识海中的魔气。

    大白天的魔气不受控制这还是头一回。

    这回轮到李微言头疼了。

    总不会真的是她晚上睡着了出去杀人吧……

    越是想便越心烦意乱,浮躁不安。

    “砰砰”响起敲门声。

    李微言拍了拍水盆,血水便凭空消失。“进来。”

    常恒气喘吁吁地进门,把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司长,出现新的死者了,这次是在城里,西北街交民巷!”

    “尤不凡呢?”

    “尤司已经去现场了,特意让我回来通知您。”

    闻言李微言匆忙披上外袍夺门而出,常恒嗅了嗅屋里,怎么有股铁锈味。

    李微言刚想用个神行,便觉头痛难忍,只能牵了司里的马疾驰而去。西北街离除妖司不算近,便是快马也得好一阵子,等到的时候,林羌从刑部借的人已经包围了现场。

    “吁——”马匹急停,李微言竟然眼前一黑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司长!!”尤不凡赶紧冲上前去,摔到地上的李微言借着她的力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我无妨,死者那边什么情况。”李微言掸了掸身上的灰,没没什么大反应,摔这一下反倒叫她清醒了不少。

    看到司长这副模样,尤不凡颇为担心,想扶她却被摆手拒绝。

    “我还没七老八十。”

    “回司长……死者是个小摊贩,二十一岁,看情况应该是早期出摊的路上遇害的,已经死了两三个时辰。死状与前八人相同。现场没有找到任何与凶手有关的线索。”

    二十一,又是年轻人……“可有目击者?”

    “我看见了。”

    李微言诧异地看向尤不凡:“你看见凶手了?”

    她点了点头。

    “凶手周身覆盖了浓重的死气……像是死了很久的尸体似的。一靠近她便逃了,属下没来得及追上。”

    尸体……

    李微言蹙紧眉头,进入案发现场。

    现场的血迹极少,但尸体的血已经被放干,脑袋也是空的,李微言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这是把京城当饭堂了。”

    “司长,我们是否全城搜捕?”

    “全城搜捕?也行,到时候陛下降罪你先顶着?”

    “这……”

    明日就是祭天大典,今天若是把事闹大,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刑部已经封锁了周围,压住了消息。尸体也很快就会被送入冰室,只是,连死九人的连环杀人案,又岂是能轻易压得下来的。

    林羌如今的处境就像手里捧着一颗□□,随时都会炸得他万劫不复。

    内脏,吸血,脑髓,尸气……李微言突然想起了什么,登时后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不凡你有没有带地图。”

    “地图?我可以临时画一张简略的。”尤不凡拔出腰间佩剑在地上迅速划出一张简易的京城布局图。

    李微言从旁边捡来石子,落在各个案发现场的位置。五个石子组成了一条蜿蜒的曲线,一路从京城外延伸到城内。

    “司长,我怎么觉得……这条线是连向……”

    “天师别院。”李微言沿着曲线的方向,把第六颗石子落在了天师别院的位置。

    尤不凡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司长。

    李微言笑了笑:“看来第十个受害者已经找到了。”

    “这时候您就别开玩笑了!”

    李微言收起笑容。“这边的案子交给郑直他们去收拾,除妖司今晚布防天师别院。”

    “可是,只是有向天师别院的倾向,您怎么能肯定一定就是天师别院呢?”

    李微言耸耸肩:“大概是因为,我会在天师别院。”

    尤不凡不明所以。

    李微言下达完指令就晃晃悠悠地去吃早饭,尤不凡揭开眼罩,看着李微言背影,以及混乱无序游走于她周身的灵气和——魔气,不禁心生担忧。

    司长的状态十分堪忧,恐怕走火入魔也不是说着玩的。

    “喂。”

    正在指挥手下收尸的郑直听到尤不凡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

    “郑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李微言喝着豆浆,叼着油条,然后盯着眼前这个板着脸的大汉,一脸疑惑不解。“出了新命案,你不去查?”

    郑直端坐正前,回道:“你有嫌疑,我盯着你也是合理的。”

    李微言翻了个白眼,又跟老板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送到郑直面前。

    “多谢。”

    “礼尚往来嘛,什么谢不谢的。”

    郑直本就高大,坐下来腰背挺直,更显得对面邋里邋遢的李微言瘦小猥琐。

    “等此间事了,你也该回去跟竹先生道个歉。”

    李微言抬头挑眉,笑问:“你都没问过怎知道是我的错?”

    “竹先生为人正直温和,从不与人为难,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倒是你,性子跳脱没个谱。不是你惹他生气,难道会是他惹你生气?”

    李微言无语,郑直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把偏心写在脸上。“郑捕头,你对上官说话就是这个态度?”

    郑直喝了口豆浆,道:“你要是想我以下官的语气说话也行,天师大人。”

    “呲,还不是你偏心他,不分青红皂白帮他讲话。你们两个要是真的有一腿就跟我讲,我很开明的。”

    郑直无奈地摇摇头,这天师平日里的性子怎么还跟十几岁的孩子似的,这么多年一点没变。思及此处,郑直才突然意识到,不仅是心性,李微言的样貌这么多年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看什么看啊我脸上有东西?”李微言被盯得浑身难受。

    “你今年……几岁了?”

    李微言眯起眼:“难道没人告诉过你问女子的年纪很不礼貌吗?问就是十八,明年问还是十八。”

    以前在江林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并未感觉到时光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这会儿才感觉到不寻常之处。

    李微言与竹山刚结婚那会儿,二人看着一般大,差也差不出几岁,如今竹山已过而立之年,寻常妇人这个年纪也该显得成熟许多了,李微言却一如当年那般少女模样。

    “难不成你还真靠修行容颜永驻,得了长生?”

    李微言玩笑道:“知道你羡慕我长得年轻不显老,毕竟像你这样的再过几年都没人愿意嫁你了。”

    年纪与外貌的话题就这样被玩笑话岔了过去,李微言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她这才从郑直的反应里意识到,竹山为何突然提起长生,反应又那么激烈。

    她已经看起来与他们不同了,哪怕是郑直一个外人也感觉出了差异,又何况是日日相伴的枕边人。

    不过区区数载而已,这么点时间还不够她锻一把剑,以至于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么点时间对凡人来说已经很长了。

    可是,长生……

    “长生哪里好?”他想长生,她想长生,人人都想长生,长生哪里好?

    这话反倒让郑直感到奇怪:“长生当然好,人想活得久些是本能,你若是不想活,为何此刻在这呢?”

    李微言神色凝重起来,似在认真思考。

    半晌,她才答道:“为道。”

    “道?”

    “我所求之道,若有达成之日,即刻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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