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多年病痛的搓磨,眼前的人看上去变得愈发温和无害,仿佛被磨平了棱角一般。

    越长宁却丝毫不敢卸下心中的忌惮,无论再怎么样,这一位仍旧是执掌天下刑罚,先帝在临行前都不敢放过的权臣。

    她沙哑着嗓子开口:“谢瑨,先前就听说有人进了瀚淩城,连太守都要点头哈腰出城迎接,好不威风,那人果然是你。”

    “公主说笑了。”谢瑨微微弯身,语气温和恭敬,若是不知道的人定会认为这是什么忠臣良士,“公主受伤了,我扶公主起身。”

    说着,他伸出手。

    油纸伞因整个都侧向越长宁,导致他的衣袍湿了大半,他却恍若未觉。

    越长宁打量着他,神情戒备忌惮。

    她身上被雨水和冷汗打湿,头发凌乱紧贴着脸颊,正是狼狈不堪的时候,看见自己不愿意见到的人,她心中其实并不好受。

    谢瑨却恍若未觉,他一动不动,面容平静顺和,任由她打量。

    片刻,越长宁伸手软软搭在他的手上。

    谢瑨不着痕迹皱了下眉。

    他看向跟在他身旁的护卫。

    护卫立刻会意,接过谢瑨手中的油纸伞。

    谢瑨这才半蹲下身,双手将越长宁半抱着扶起。

    伸胳膊的时候越长宁就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伤怕是不轻,胳膊使不上力不说,连腿也痛入骨髓。

    她强忍着疼,此刻再也没有精力去戒备眼前的男人,而是认命一般,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额头上蜿蜒而下的红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闭着眼,心中却在盘算,最多半柱香,碧水也该带人追过来了。

    就算不巧错过,以碧水的能力,很快就会知道是谢瑨带走了她。

    碧水懂得此间轻重,一定会立即找到她。

    想到这里,她心中更松了几口气,胆子也大了很多。

    越长宁的腿暂时走不了路,谢瑨只好抱起她。

    舒适和煦的怀抱,令她有些讶异。

    这个人缠绵病榻多年,她以为他的身形该是阴暗瘦削的,两两相贴,如果不是萦绕在鼻尖淡淡的药香,她都要以为这人身体无碍了。

    等身体上的痛缓和几分后,越长宁问:“你为何会在此地?”

    “公主不也在此地。”谢瑨垂首看她,纤长的睫毛垂下,让他看起来不具有任何攻击性。

    越长宁不躲不避,直直对上那双眸子:“这不一样,本宫事出有因,你又是为什么。”

    谢瑨的一双眼尾微微下垂,看上去温和又矜贵,初见时就是这张脸让越长宁惊为天人。

    时过境迁,他倒是一点没变。

    “公主不谢我救了你,反而质问我为何在此地,公主的心冷得一如往昔。”谢瑨声音冷淡。

    越长宁不为所动,在面对谢瑨一事上,她向来心如铁石。

    她甚至针锋相对道:“我不过是例行公事一问,你却这么大反应,我不得不怀疑究竟是你对往事耿耿于怀,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敢坦白。”

    谢瑨将她放上马车,他默不作声时不似平常温和矜贵、如琢如磨的仙人,反而给人危险冷寂的感觉。

    这也难怪,谢瑨风头正盛的那几年,做过执掌天下刑罚的酷吏,也做过战场杀敌的主将,最后更是做到了尚书令,那个在之前无人企及的高度。

    越长宁话已出口就后悔了,如今自己身边无人,真惹怒了谢瑨,吃亏吃苦的还是自己。

    实在是不该被冲昏头脑,导致现在骑虎难下。

    两人对峙许久,终是谢瑨缓缓敛下眸子里的情绪,简单解释道:“瀚淩太守是我的旧部,但他为官不清,在瀚淩城内徇私枉法胡作非为,我来处理此事,过两日会有新太守上任。”

    官员任免只能由皇帝或者吏部尚书决定,但吏部尚书受谢瑨恩惠提拔,背地里将他奉若神明,擅自处置地方官员,遑论这官员还是他的旧部,实在不足为奇。

    越长宁皱着眉,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实话实说,她不希望谢瑨是因为别的缘由而来瀚淩。受梦境影响,她现在看什么都觉得像是祸害王朝的祸患。

    这个‘祸患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独不能是他谢瑨,否则,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难办。

    最近的医馆离着不远,谢瑨将越长宁抱进去,放在软塌上,大夫把了脉后,摸着花白的胡子道:“伤筋动骨,皮外伤倒是次要的。”

    “能否恢复如初?”谢瑨问。

    老大夫上下打量着越长宁,道:“腿上的伤不要紧,我已为姑娘的左臂正骨,莫要受凉、提重物,悉心将养三个月就能痊愈了。”

    听到自己没有大碍,越长宁松了口气,抬眼却见谢瑨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她顿了一下,不自在地说:“看我做什么?”

    “我遇到公主时,公主坠马独自倒在血泊里,我十分好奇,那时公主身边的随从们都去了哪里,竟然任由公主狼狈坠马,这等渎职之罪必定不容姑息。”谢瑨道。

    “是我故意甩开他们。”越长宁抿了抿唇,不悦道,“好奇心会害死猫,怎么,齐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谢瑨看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越长宁咬了咬牙,正要继续说什么,却见谢瑨施施然站起身,淡声说:“我送你去驿站休息。”

    越长宁张嘴欲言,被他轻描淡写堵了回去:“至于你的下属们,我已经派人通知他们去那里找你了。”

    到了驿馆,碧水领着一众随从在门口似乎已经等候多时,远远见到谢瑨的马车,立即上前几步,跪在马车前齐声说:“属下们护主无能,公主恕罪。”

    谢瑨靠着车壁,漫不经心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神色清冷如月。

    越长宁看着他,真心实意道:“还要多谢你这次救我。”

    “你心中知道,如果可以,我更愿意选择不救。”

    越长宁听了也不生气,转而说:“既然你来瀚淩只是为了清理门户,那我多嘴一问,事情已经了结,你打算何时启程返京。”

    “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自然是越早回去越好。”

    越长宁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她略一颔首,起身撩开车帘。

    碧水见越长宁一身绷带,心都要从胸腔跳出来,她当下什么也顾不上,推开挡在身前的谢瑨的侍卫,冲上前去扶越长宁,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属下无能,不能护公主周全。”

    虽然是越长宁驾马有意甩开了身边的一众侍卫,但在其位,谋其政,身为主子的护卫却不能时刻跟在主子身边及时护主,甚至在之后也没能赶到越长宁身边,而是让谢瑨捷足先登,责任是如何也不能推卸的,若是事情让皇帝知道,他们不死也要少层皮。

    越长宁整个人的重心都在碧水身上,靠了一会儿,头没有那么晕之后,才说:“一人罚半年例银,下不为例。”

    “是,谢公主开恩。”

    惊蛰还未至,夜晚万籁俱寂。

    越长宁坐在矮几前,文房四宝一样样摆在矮几上,她提着笔,闭眼沉思。

    碧水将换下的纱布扔掉后,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过来。

    “公主,药熬好了。”

    越长宁没有回应,轻轻拧着眉,依旧在思索着什么。”

    碧水走过去,放下瓷碗,她扫了一眼宣纸上开头的几个字,迟疑道:“您可是要上呈陛下退掉婚约。”

    越长宁睁开眼看向她,冷然道:“韩远泽之辱,我绝不会忘。”

    “可公主与他的婚期在即,这时候退婚,韩世子深得帝心不说,皇室的面子摆在那里,恐怕会十分艰难。”碧水忧愁道。

    “就是因为知道其中艰难,此时才要好好思索措辞。”越长宁说。

    屋外,侍卫首领轻敲了敲房门,禀报道:“公主,韩世子知道您不见他后,驾马向城外去了,属下的人跟去看了,是京城方向。”

    “知道了。”

    越长宁暗自咬了咬牙,心中猜到韩远泽是要恶人先告状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的梦。

    梦指瀚淩,但瀚淩除了匪患,还有不该出现的韩远泽和谢瑨。

    谢瑨既然事出有因,韩远泽又是因为什么呢?

    越长宁思来想去,最终提笔连写了两封书信。

    一封信自然送往巍峨宫殿,一封信送入依附自己的官员手中。

    “鬼神之说虚无缥缈,陛下九五至尊会相信吗。”碧水犹豫道。

    “就算不信,看到我的泣血之词,心中也会有个疑影。”顿了顿,越长宁坦然说,“只是镇远侯府如日中天,皇室退婚,必定会和镇远侯府离心……”

    “谢瑨又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皇兄为避免处于进退维谷的困境,真的牺牲我稳住韩远泽也说不定,左右与他而言也是权宜之计……”

    碧水的脸色难看起来。

    “但韩远泽如此伪善,我又如何甘心。”越长宁锤了一下桌案,怒意未平,“就算我嫁去镇远侯府,侯府借着我的名号如虎添翼,未尝不是下一个谢瑨。”

    忽然,越长宁像是想到什么,扯过一张宣纸。

    碧水:“公主可是想到了良策?”

    越长宁的脸上露了半分欣然自信。

    与其担心两虎势大波及自身,为何不干脆让他们狗咬狗,自己在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谢瑨今日才帮了她,她这样明目张胆的利用,是否失了皇室风范?

    越长宁纠结一瞬,道:“多找人去散播谣言,就说是谢瑨故意引我去茶馆,才撞破了韩远泽的野心和虚情假意,引侯府将敌意和防备转向本就面和心不和的谢瑨。”

    碧水不解:“齐王怎么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

    越长宁朱唇轻扬,好心情地说:“两代帝王为了打压谢瑨,而抬举侯府,这本就不是秘密,谢瑨为了做出反击,打压侯府、讨好皇室合情合理。”

    只不过……

    越长宁的神情微不可查的凝固了一下,心绪复杂地想,以谢瑨如今的性情,或许他更愿意将两方一同颠覆,毁了盛世太平。

    碧水也想到这一层,瞠目结舌道:“这、这能行吗,以齐王的性子,恐怕不会配合公主啊。”

    “如果他只想看我笑话,我也无计可施,只能寄希望于皇帝站在我这一边,但他只要还有一分渴求,便是大局在握。”

    “赌的就是他这一分生的希望,就算昔年他求死,我不信苟延残喘活了这么多年,他仍旧没有改变心意。”

    越长宁起身,从妆台上翻出一个小匣子,她沉默地擦拭过上面的灰尘,打开匣子,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小小的瓷瓶,瓷瓶中装着不知用处的药,打开瓶塞就能闻见浓郁的药香。

    她递给碧水:“和我的信一起,连夜送去给谢瑨。”

    “是。”碧水接过,当即不敢耽搁,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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