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门口人流繁华,马车、行人、马匹,来来往往,人声鼎沸,而为了防止有意外发生,每年这个时候城门口也会安排更多的侍卫对来往的人员进行审查。
一位侍卫驾马停到城门前,他取出自己的令牌,令牌上写着一个“焕”字,“奉命出城。”侍卫只看了那令牌一眼,连来人的名讳也不再询问,便抱拳俯身,转身让出了出城的路。
侍卫来到城门外,刚走不到一里的路,便在路边看到了一个个衣衫褴褛,彼此相依的行乞之人,这条官路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处,一路上车水马龙,但无人肯施舍一眼给这些早已看不清模样的乞丐,他们摆在地上的空碗里面只放着一两枚铜板。侍卫随手扔了一小锭碎银进到他们的碗中,在连声的感恩戴德声中继续前行。
停到离城门有三里左右距离的一个凉亭,侍卫把马拴在一颗已然枯朽的残树上,“这人不直接回来,跑哪去了?”他注视着每一个向京城方向前进的人,马车和行人都不是他的目标,他只把目光放在那些骑马的人,忽地,远处一个马上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哎!”他走到路边,安心地舒了口气,“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是一个身着玄衣的俊朗男子,手中握着一把长剑,骑在马上颇具恣意之姿,一看便是常年马背上颠簸惯了的。马上的男子也看到了侍卫,马蹄踏着来到凉亭边。
“吁……阿锐,你出城来接我了?”
男子刚一下马,名为阿锐的侍卫便被对方身上的腥气熏地皱起了眉,“周君恒,我说你是去哪耽搁了这么长时间?还有,这一身血腥味你是从哪染上的?”一身的玄色粗看不出,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对方的衣服下摆还有袖口处都被溅上了血腥。
“在来的路上经过一个村庄,正好被强盗土匪洗劫,我帮了帮忙。”周君恒从腰间掏出一枚碎银扔给了在凉亭旁乞讨的老人,“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土匪比府衙的官差多,岁末年关的,正好是那些强盗横行的时候,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好好好,看在你情有可原的份上,我就不向你讨我特意出城接你的酒了,而且……”阿锐看了看周君恒的荷包,“你这一路怕是把一年的俸禄都搭进去了,想来也没啥钱给我买好酒。”
周君恒笑而不语。
阿锐解开自己的马,“行了,进宫之前你这一身也要找个地方去清洗一下,我们先快点进城吧。”
周君恒点点头,两人上马向京城的方向出发。
进入城门前,周君恒又掏出一枚碎银放入了之前阿锐施舍过的那位乞丐。
步入城门就仿佛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满眼都是张灯结彩,与一路上的凄苦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君恒叫住阿锐,指向了不同于他们原本前进的另一个方向,“阿锐,等一下,我想先去个地方。”
“怎么了?”
“我想去一趟西市,有个兄弟在那里,很久未见了,我想去看看他。”
看着阿锐有些迟疑,他做下保证,“很快的。”
西市是京城这块繁华之地中最为贫穷且少人问津的角落,在那里聚集的都是一些贫苦潦困的百姓。西市紧挨着坟地,那些意外死亡、无人认领或者是罪犯的尸体都是无碑无牌、无序潦草地埋在那里,京城的人嫌弃那里晦气,极少靠近,因此严格来说,西市可以算是被京城抛弃的一块地方。
周君恒的兄弟在数年之前曾与他一起征战沙场,两人在军中,喝过酒、打过牌,聊过天、打过架,彼此的关系相当不错,但在一次战役中,这位兄弟的手被砍断,脚也中了数箭,虽最终救回了性命,但手脚都落下了残疾,结果便只能遣回到了家中——也就是两人在西市所看到的这间落魄木屋。
风吹残叶卷,在这除夕之节中,一条大道愣是看不到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气。
打开残破的木门,缺油的门轴吱呀作响,刚踏入门口,两人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瘦弱的身影,面黄肌瘦,头发枯燥,断臂处的袖子被打成了个结,从他身上打了各种颜色的补丁的棉衣上还是能看到从针角处露出的棉絮,而在如此冰冷的时节,房里竟是一个火盆都没有,屋内屋外温度没有丝毫的差别。
只是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放下在路上买好的过冬之物,两人便从这残破的小屋中离开了,只是和来时相比,气氛沉重了许多。
“他原本有个妹妹,但因为家中实在交不上农税,他的父母只能将妹妹给卖出去了,他身负残疾,实在没有办法阻止父母的决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情愿的妹妹离开了家,后来他的父母在一年前一个接一个地去世,整个家就只剩下他一人。”
“按照朝廷的法令,家中有服兵役的士兵是会免掉部分的税收的,而且像他这种因伤病归田的情况,按规定也应当给予补偿才对。”
“补偿了啊。”周君恒冷笑一声,“几块银子不就打发了吗?这残疾又不是病,总不能让那些高官老爷们把人家的手脚给恢复如初吧。”他拽着马绳的手青筋凸显,“对于那些他们来说,康国的法令早就变成是可以自由选择性地遵守的东西,尤其是这两年齐后临朝称制……”
阿锐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明是为了国家抛洒热血的好男人,最后却落到这般田地,也不怪军中叛逃的士兵越来越多。”阿锐重重地叹了口气,“近日军中的情况如何?”
“军粮是越来越少,士兵们的怨气也很大,我只能拿出自己一部分俸禄来帮士兵多买一些粮食,虽说是杯水车薪,但也了胜于无吧。”
“……”真是没一个好消息。
“你知道吗,前日我在剿匪的过程中,在一群土匪里看到了过去的兄弟,他一脸愤愤不平怒骂着我,说我是那要人命的齐后的走狗,但说实话,我真的理解他……”
“然后呢”
周君恒扯扯嘴角,“我是剿匪的将军,还能有什么然后……”
话说着,他们已经看到了宫门,香车华马,络绎不绝。他们离宫门还有段距离,周志恒抬起手,一个巴掌便挡住了那本该是高大无比的宫门,然后五指一点点蜷起,最后攥成拳,好像把整个宫门揉烂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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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寿和宫外,杨婉妗带着梅儿在外等候,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从里面出来,“泰宜公主,寿安长公主让您进去说话。”
两人走到门口,嬷嬷拦下了梅儿,“长公主只请公主一人。”
杨婉妗回头,轻笑地安抚梅儿,“那你就在这等着吧。”
梅儿有些犹豫,但又不敢放肆,只能点头。
跟着嬷嬷的脚步,杨婉妗穿过宫殿的走廊进到内室,寿安长公主就坐在正坐之上。
“泰宜见过寿安长公主。”
寿安长公主是先皇的嫡姐,按照民间的辈分来说,她理应称长公主为一声姑姑。在整个宫廷中,长公主是绝对元老级的存在,时至今日,历朝五代,她的父亲在位时,她是寿安公主,而从她的二弟继位,便以天子之手足的身份成为了长公主,之后,她的侄儿杨枚、她的三弟杨重再到现任天子——她的另一个侄儿杨睿继位,她的身份始终未变。
然虽如此,但长公主的年龄并不算大,五朝更替的速度太快,算至今年,她也不过四十,只比齐太后虚长几岁,而且因为保养得当,配合着华贵的妆容,尤其是为今日之宴而做了精心准备,其风采并不逊于杨婉妗儿时与之相见的记忆。
事实上,她并未见过自己这位姑姑几面,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自己刚休养回京的时候,彼此之间确实算不上是亲密熟络,但这并不代表自己不尊敬对方。
长公主坐地端正,她看到跟在嬷嬷后面进来的杨婉妗,首当其冲留意到的便是她脸上的伤痕,那太有存在感和冲击性,虽不是第一次见且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她着实还是被那半脸的痕迹惊地移开了视线。
这泰宜,难道这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
“听闻你刚入宫,便过来向我请安,许久未见,泰宜是变得越发懂事了。”调整好心态,长公主挥手让人安排好位置,“你我本是一家人,就不要站着说话了,算起来我们也差不多一年未见了,泰宜愿意同我多聊几句吗?”
“谢长公主赐座。”
杨婉妗坐到位置上,宫中的婢女端来了茶点放在她左边的小桌上。
“这茶味道还不错,你喝喝看。”
头从右转向左边,杨婉妗左手边的白瓷茶杯里飘出袅袅的烟,里面的茶汤翠绿如碧,她左手执杯,又回头谢过公主,倾杯,“呜嗯!咳咳……嘶……”
叮的一声,杯子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杨婉妗捂住嘴,一张脸皱了起来,她的舌尖像点了一把火,又疼又肿,连带着身体微微颤抖,眼角溢出了湿润。
她反应过来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执杯的指尖已然被烫出了明显的红。
这短短数秒的一切,都在长公主的眼中。
“本看你行动自如,还以为你的身子已然安泰,但这样看来,你的左手和左脚依旧没有治好,还有你的左眼。”别人用余光就能看到的事物,泰宜却每次都要转头,“齐后不是一向自诩医术不菲,先帝在世时,她就用那些蛇虫药草包揽了你们四人的诊治问药,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似乎对你的问题仍旧束手无策,但就算自己不行,康国的名医这么多,齐后就没能找人给你治一治吗?”
轻咬舌尖,缓解了几分口中的麻意,杨婉妗坐在位置上欠了一身,“多谢长公主关心,在泰宜小时,太后娘娘就找过许多名医来看了,只是泰宜这残疾是天生,非人力可改,所幸的是通过前几年习武,只要留意,这手脚便可自如的行动,有如今的状态,泰宜已然知足。”在四年前之前,自己连走平路都会摔上几次。
“那你这脸上的痕迹……”
“请长公主放心,这更不是问题。”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长公主犹疑了一下,像是不知该如何表达,“泰宜,今日是除夕之夜,难道……你要顶着这副模样去见康国上上下下的文武百官?”
杨婉妗低头打量自己,为了今日这场盛大之夜,她提早一个月便让人重新准备了一套的服饰和首饰,东西绝对是全国最好的,而且今日的发髻和妆容她觉得也不错——全身并无任何不得体之处。
长公主一眼就看出了她眼中的疑问,脸上有些不耐,“你过去久居深闺,身边的奴才婢女都习惯了你的模样,那自是无所谓,但今日是什么日子!”长公主一掌拍在身边的小桌上,怒其不通,“去年除夕,你身子染疾没能参加,对于这朝上的绝大部分的人来说,今日都是第一次见你,身为陛下的姐姐,你确定你要用你现在的样貌,就,就这样的……不加任何遮挡地去见他们?泰宜,你就不怕破坏了这整个宴会的气氛吗?”
“今日是除夕,你是公主,这场宴会是我们皇家举办的,那你要做的就不只是要有好的形象,还应该要让作为客人的文武百官在宴会上能尽情尽性,你若是就这样去见他们,那你是要他们害怕,还是要为他们了顾及你而无法享受整场宴会呢?”
杨婉妗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比起被指责面容丑陋,她脸上神情更多的是茫然,看着长公主的眼神中有着深深的不理解。
无奈地叹了一气,长公主让人去取来一个面遮放到了杨婉妗的手中,“今日在宴会上,你就带着它,没有必要就不要将它取下来。”
看杨婉妗看着手心中的面遮,长公主本以为对方会忍不住呛上两句,但对方并没多说一句,抬手就戴到了脸上,两条珠帘挂在耳后,洁白朦胧的轻纱瞬间就把她的面容遮了大半,虽左眼处的痕迹无法掩盖,但总归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公主。
“行了,你还要去跟太后和陛下请安,先下去吧。”长公主的面容上浮起些微的疲惫,她摆了摆手,身旁的婢女便来到了杨婉妗的身边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杨婉妗起身,“泰宜告退。”
和正面不同,杨婉妗高挑的身材使得她背影有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华贵,看着那倩丽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长公主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我堂堂数百年的康国绵延至今,竟然出现了一个如此单纯且愚蠢的公主,我都不知该说她是看得通透,还是说她没有头脑。”
身边的嬷嬷轻声说:“听闻泰宜公主自小就被齐太后关于家中,所能接触的人除了先皇和当今陛下这样亲属家眷外,也就一些奴才和女婢了,公主许是习惯了用权势驱使他人听从自己的命令,所以才不像寻常女子一样在乎自己容貌。”
长公主想到现在住在千秋宫那个的女人,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所以我才说她是没头脑,除了听话,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明白所谓公主或皇室的责任,泰宜长这么大,那女人什么都没教会她……”
除了那可怖的容貌,长公主印象深刻的还有泰宜笔直地望着自己的眼神,坦坦荡荡,比那杯中的上好的茶汤还要干净,“真的是可惜,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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