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已深,虽然此时的天和之前相比要温暖了很多,但在走出房门时,杨婉妗还是搂紧了自己身上的织衣--今日莫金织来时,见自己没有穿上织衣可是好一阵的唠叨。三楼的房间只有她的还有着烛光,蛮蛮和合欢的房间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从三楼的楼梯口向下看,二楼微弱的橙色光芒淡淡地撒在楼梯上,杨婉妗步入这光芒之中,身上的织衣顿时光彩夺目。
“公主?”齐守玉低声惊呼,“你怎么下来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纵使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她的声音还是显得很小。二楼的窗户半开半合,既保证了空气的流畅,又不至于让晚风在室内过于肆意。病床上,有些人打着呼噜,有些人踢开了被子,还有些人不知在梦中见到了什么,发出痴痴的笑声和听不懂的呓语。
“无事。”杨婉妗看到对方手里的医术,二楼的唯一的光源就是来自于她桌子上的那支蜡烛,“还在看书?”
齐守玉耸了耸肩,“今日是我守夜,防止这些家伙突然出现什么情况。”这一个人的夜晚,唯一的消遣也就只有满墙柜的医书。
“……”杨婉妗点头。
“……”
沉默在安静的夜中无限延长。
齐守玉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双脚在看似无聊但实则是不安地摇摆移动着,无人打扰,又只有她与公主两人,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
杨婉妗比齐守玉要稍微高一些,她低垂的目光打量着对方的模样,视线到耳朵以及腰间的小盒子时都会停留好一会。
“公主。”
“齐守玉。”
声音同时响起,完美重叠,两人不由地愣了一下。
“你……”
“公主你先说吧。”刚打断完,齐守玉就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事到临头怎地还胆小了起来,每次都是这样。
“我有些睡不着,想要吹吹风。”杨婉妗指着那扇半开的窗户,“一个人却也无聊。”
机会重新回到手上,齐守玉这次不允许自己放过,“公主,请。”
两人来到窗台边,外面的月色明亮,照耀起来,看起来甚至比烛光的室内还要见得清晰,月辉铺洒在杨婉妗的面上,一时之间,尤其是那毫无瑕疵的右半面,在齐守玉的眼中变得格外的朦胧和虚幻,很美,却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逼真人像。
深吸一口气,话已经到了嘴边,“公主,对不起。”
似乎没有想到说出来的竟会是这三个字,杨婉妗不解地眨了眨眼。
“你和常历在练武场的那件事,我一直都有在看,但却没有及时的出手制止。”身为公主的大夫,她深刻清楚对方的身体状况,在那些严重的外伤奇迹般愈合后,公主的身体比她看起来的还要不堪一击,再经过了与常历的一战……此次能顺利的把人救回来,完全是靠着莫老大带回来的那株芝草,“如果我阻止了常历,事情也不会发展成后面的境况。”
芝草的力挽狂澜,但实际上,她现在为公主配的药,还是要比之前用的药效更猛,药量更大,除此之外,她也明白公主现在似乎一切如常的一部分功劳要归于这身花枝招展的织衣——对这件衣服的来历,莫老大一直睁眼说瞎话,说自己是从天上的仙女手中讨来的,不仅能防外病,还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这件事与你无关。”杨婉妗回忆,那日自己其实早就见到了齐守玉,“无论你出面与否,事情已经开始了,它就会有个结局。”即使她阻止了,结果也不过是把她与常历的冲突向后延迟了一些。
“这是我与常历之间的问题。”不管是否由于冲动,最终导致的结果她只能全盘接受。
“……”齐守玉向杨婉妗低头,“多谢公主不怪之恩。”
“你犹豫半天,就是想和我说这事?”
齐守玉睁大眼睛,没有想到对方一早就发现自己的踟躇,“谢公主体贴,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向公主讨教。”她仔细地观察着杨婉妗的眼睛,从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发现里面有红光闪现,“在练武场的那日,公主是何以做出那样的行动?”作为一名医者,尤其是自认为对病患的情况把握十足的医者,对这种情况无法不好奇。
“……”
拳头握紧,杨婉妗感受着肌肉包裹着骨头,向内压缩的感觉,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只是和那次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我不知道。”收紧的拳头与梦中的握住红色珠子的画面重合。
“或许是一时愤怒所致,之后也再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了。”
她能感觉到,红珠已经彻底地从她的身体里消失。
“是吗……”见亲历者都不知,齐守玉多少有些遗憾,她颔首,“如此倒也是好事,此等违背常理,必是通过牺牲透支身体的方式来换取,公主为了自己的身体,还请少些动怒。”
“……”
“公主?”
“你为何不与旁人一样待我?”
“公主?”
“我本以为你会比他们更加恨我,可从第一次见面,你对我几乎没有敌意。”杨婉妗伸手将发丝挽到齐守玉的耳后,“今夜,我其实是特意过来找你的,蛮蛮提前告诉我你今夜要值班。”
齐守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她的心跳如鼓,想着对方可能只是无意地碰到了自己的耳后。
“我觉得,自己应该向你谢罪。”
“……”
如同被雷轰了一下,齐守玉定在原地,不知是因为公主真的对自己的身份一清二楚,还是因为从没想过会从公主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公主,你是从哪里知道的?”齐后那个女人不可能会说这些细节,而整个齐家村,也只剩下她一个人,就在和今日一样的微凉的夜晚……
砰砰!
心口一阵颤痛,齐守玉险些痛地叫出声,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抬起头,半个月亮悬挂天际。
没错,那夜的月色也是这样的……
砰砰!更猛烈的疼痛袭来,齐守玉闭上眼,眉间紧皱。
“齐守玉?”杨婉妗见人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
听到杨婉妗声音,齐守玉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狭小的窗缝,她几乎是贴在这处缝隙之上,窗外,沾满血污的大刀在空中肆意的劈砍,每一下都会掀起一串又一串红色的水珠,密密麻麻的,如同雨落,土壤吸饱了水,在人马的践踏之下,腥味进一步地散发出来,就像瀑布落下的浪花,令人窒息的包裹着,飘扬着。她想要闭上眼,想要移开视线,想要捂住口鼻,但什么都动不了,连眼睛都似乎很久没有眨。
火光耀眼,而月色让一切变得更分明,一位骑马的刽子手砍掉了村长的头,那头滚呀滚,最后停到了楼前一步路的泥草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凝结着死亡都无法带走的恐惧和愤恨。
“我们奉齐皇后和户部卢大人的命令,前来绞杀你们这些胆敢违抗谋逆的宵小之众!我劝你们不要负隅顽抗,这样我还能给你们一个痛快!”
“村长!”
村民看到村长倒下,顿时激愤起来,他们的眼睛和刽子手们的一样,通红无比,他们放出各种毒虫和毒蛇,手上拼命地洒能致人目盲和窒息的药粉,有些马被毒蛇咬到了痛呼扬蹄,人从背上摔下来被村民一锄毙命,有的人被拼命一搏的村民给毒瞎了眼,刀砍进了村民的身体,而村民咬破了他的喉咙,两人双双殒命……可是外来的人太多,而且手握着重兵善斗,一个又一个的,终于是一个活着的熟悉面孔都见不到了。
“卢大人说让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进到这座小楼里面,那里面有皇后娘娘想要的东西。”
刽子手闻言转过头,她差点就叫出声,被血染红的双眼对上了她的视线。
“搞那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这栋楼?呵呵。”他随手擦拭自己脸上粘稠的红液,嫌恶地将手上地蹭到衣上,“我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不要……
“齐……”
那人踏第一层阶梯。
不要过来……
“齐……”
随着他的步伐,刀上的血滴来到了第三层阶梯。
不,不要过来……
“齐守……”
男人踏上最后一层阶梯,他蹲下身体,“看看,我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笑弯了的眼瞳离她只有一窗之隔。
“不要……”
“啪!”
“……”
眼前眩晕,脸颊上的疼痛传来地有些迟缓,齐守玉眨了眨眼,好一会才看清了眼前是泥砖地板,月光与烛光在此相互交融,形成一个暧昧不清的界线,她抬头,看到不远处自己书案上的蜡烛已经快要到底,烛光摇曳着,像是下一刻就熄灭。
“还认得出我吗?”
冷静轻柔的声音响起,一只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是泰宜公主,她映着月色,却仿佛是将弥漫的薄雾散开的日色。
杨婉妗在齐守玉的面前晃了晃手,“打一次不够?”
就像是终于能重新呼吸,齐守玉掩面像是哭地发出了浅浅的笑声,“够了够了。”从地上起身,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湿润,“多谢公主将我从癔症中唤醒。”
“我一会给你煎点酸枣仁和柏子仁。”确认人确实已经恢复正常,杨婉妗松一口气,刚才齐守玉的模样,自己说话她听不见,碰她也没什么反应,着实有些吓人。
“不用了,这都是老毛病,睡一觉就没事了。”这就像是噩梦,时不时地做上几次,除了费些心神,倒没有太大的影响,至于,“谢罪这件事,公主你就不必说了。”
“我在心底是怨恨过公主的,可这些都是迁怒。”谁敢说当蛮蛮和合欢说杨婉妗坏话时,自己心里没有因此感到痛快?“但若我真的接受你的谢罪,那我的迁怒似乎是正确的,我对你的怨与恨好像也变得合理了,可不对就是不对。”
“没有做错事的人不应该要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而道歉,所以我不会接受的。”齐家村已经回不去了,做错事的人也已经不在了,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但这一切都与泰宜公主无关。
“……”
杨婉妗沉默了许久,终于点头,“如果你需要安神茶,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帮你。”
两人对视,不一会地笑出了声。
月亮越来越高,她们一句一句地搭着,杨婉妗说些京城中的那些公子小姐,齐守玉说些寨里发生的趣事,不时地发出些笑声,直到要把手伸出窗外,才能摸着那偷偷向外溜走的月光。
桌上的烛火也彻底熄灭,杨婉妗眼皮发沉,“我看他们睡的很熟,大约是不会出什么事,你实在是困了,就在桌上趴一会。”
“公主,请等一下。”齐守玉拉住杨婉妗的袖子,“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一个她好奇和纠结了许久的问题。
“嗯。”
“你不怕吗?”
困意涌上来,杨婉妗感觉自己脑子越来越慢,“怕什么?”
“力量——压倒性的,不可撼动的力量。”齐守玉说,“我从莫老大那里听到了你想要做的事情,我想问你,明知不可战胜,你还是要一往无前吗?”
“……”眨了眨眼,杨婉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一些。
“先不论是否真的不可战胜,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不管是身为皇族的一员,还是身为一位对弟弟做出承诺的长姐。”在她的面前,从来就只有一条路,只要小睿在等,她永远都会奔向他。
齐守玉笑容苦涩,“公主,你真的是很厉害。”远比她要厉害得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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