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地看着阎王刚刚坐着的位置,杨婉妗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相互紧握,脸上没有表情,听到从外面传进的脚步声,她站起身,忽略自己胸口隐隐的闷疼。
“女帝,我们来了!”
战神抱着酒率先小跑了进来,脸上是招牌的灿烂笑容,杨婉妗没有回应,站在原地看着她把酒放在石桌上,然后熟门熟路地取出杯子,打开酒盖——甘醇的酒香向四处蔓延,里面带着花果的馥郁。跟在她身后不急不缓的昊天也靠了过来,杨婉妗留意到他蹙着眉头,目光尖锐。
“之前见女帝喜欢我酿的酒,所以我就又酿了一些,如今正好够时间。”战神自信满满,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把三个杯子倒得只能勉强端起不会洒,“三界中,这个味道的酒,我这就独一份。”
“昊天,你是第一次喝吧,试试,”
“不行,父君不让我喝酒。”
“想当初我在你这个年龄,早就千杯不醉了,喝一点,不会有事的,不过要慢一点,这酒容易醉人。”转头,她又看杨婉妗还没举杯,“女帝,我这次很有信心,定比之前好喝。”
所谓的之前,杨婉妗记得那应该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并没说过我喜欢。”
“没说讨厌,在我这就是喜欢。”狡黠地眨了眨眼,战神端起酒杯环顾四周,边喝着,一侧眉毛就边翘了起来。杨婉妗默数两声,果然,耳边传来对方就如过去无数次那样的一声长叹,“女帝,你就让我帮你建个屋子吧。”
“没必要。”回答地不假思索。一小口酒入喉,杨婉妗品尝,味道比之前更加甘醇悦口。
“可是有个屋子会方便很多啊!”
“没必要。”
“女帝你想,有个屋子,那我送的这些东西,不也算有个遮头之瓦的地方可以存放嘛?”本来想说睡觉可以舒服些,但战神转念一想,对于一个可以在昆仑冰霜中沉睡十万年的人,这个好处似乎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你可以全都带回去。”杨婉妗还瞧了一眼桌上的酒,“包括这坛酒。”
“别呀,这些可都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件件地,战神细数自己为了那些礼物是如何奔上奔下,费九牛二虎之力,结果越说越委屈,到最后直接蹲在女帝的身边,“女帝,我都送你这么多东西了,你就不能答应我这么小小的要求吗?”
杨婉妗放下酒杯,只喝了一口,酒杯里还是满的,“礼物是你自说自话送的,我从没说过自己收下。”她抬起手,把衣袖从战神的手里抽了出来。
“姐姐真是多虑。”
战神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昊天出声打断,他看着杨婉妗笑了两声,“整个三界都是女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就是女帝的屋子,哪里还需要你给弄什么屋子?”
“至于这些礼物,我早就说过,它们在姐姐的眼中是珍宝,在女帝的眼中不过是路边石砾。”
“……”昊天与杨婉妗四目相对,一动一静,一火一冰。
“昊天?”隐约觉得有些奇怪,战神一打量,立即就看到已经空了的酒杯,“不是叫你慢慢喝吗!”再看,昊天的脸也开始逐渐发红。
被扶着坐到石凳上,昊天与杨婉妗平视,“我们在来的路上遇见阎王殿下了。”
“昊天!”刚拿走被抓着不放的酒杯,战神还没回头就听到自己弟弟说的话,猝不及防。在进到瑶池前,她特意让他答应,绝不能把自己被阎王针对的事情告诉女帝……
“阎王为什么退位?”昊天问。
“既然不明,方才见到他时为何不问。”
“听闻女帝与阎王相识已久,我只是不解,你怎会同意让他转世投胎?”
“这是他的选择。”
“阎王会从此消失。”
“会有人接替他的位置。”
“……”
无论怎么看,那双眼里都是毫无波澜。昊天攥紧拳头,过了好一会,他站起身仓促行礼,“姐姐,女帝,父君那里还有事,我先离开了。”
“诶!昊天……”战神当然知道天帝并没什么事,她想唤住他,但人一转眼便消失不见,“唉……”回过头,杨婉妗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女帝不要责怪,昊天他心思深沉,年龄又还小,难免有时不察真实。”看似在父君那学了一套冷静理性,实际上还是以感情为重,“只希望他以后不要为此所累。”
杨婉妗静默,其实昊天,乃至其他仙神对她的想法,也不全是误会,只是……
侧目,战神坐在她身边,手臂顺着身体,自然而亲昵地靠了过来。
只是……她的努力在战神身上似乎都变成了白费力气。
“发生什么事?”多亏对方隔三差五地跑过来,杨婉妗已然能一眼看出战神何时是由衷喜乐,又何时是故作开朗。
战神自斟自饮地消耗美酒,她的酒量极好,几杯下肚,不见丝毫醉意。仅剩两人,她不想继续在杨婉妗的面前伪装。
“女帝,我不想打仗。”这些话她只能和杨婉妗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天魔两边会变成如今的地步?”
战场上,妖魔骂他们恃宠而傲,外强中干,回到天界,仙神则嘲讽他们旁门左道,蛮横愚昧,她夹在中间数万年,但直到现在,把一个魔族放到她面前,她还是看不出他与自己有何区别,“在你的眼中,定觉得这就像一场漫长又无聊的闹剧。”只是这闹剧的结果,是无数神魔魂飞魄散,失去转世往生的机会——天魔交战,法力强大者,只需一击就能将对方的身体和元神一同摧毁。
闹剧吗?杨婉妗给不出自己的答案,因为不知,因为不懂,作为一个枯守着自己职责的旁观者,她只能远远地站在戏台外护着台子的完整,至于其他……三界辽阔,大争小吵日夜发生,她管不完,也不能管。
“什么时候出发?”
“后日。今天过来也是想知会一声,可能一段时间里我不能过来找你玩了。”随即,战神低笑了一声,“或许不回来会更好?”
这一句说的很小声,但杨婉妗没有遗漏,“什么意思?”
幽幽地看着空酒杯——一坛子酒不知不觉都被她喝完了,可战神仍是没有半分醉意,甚至头脑还变得更加清楚。
“若是有机会,趁这次,你试着想办法将妖魔两族一举歼灭吧。”
天宫内,战神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她从父君的口中听到了什么,“有机会”?“试着”?这些话从天帝的嘴巴里说出,就不是它们原本的意思。
“天帝,此举万万不可!”
“妖魔两族狼子野心,一直对天界虎视眈眈,意图推翻我们的治理取而代之,战神,并非是我不给机会,而是他们一次次在挑战天界的权威。”天帝表情不由分说,“他们不除,将来必会对天界乃至三界造成更大的灾祸。”
“这次我会给你最充足的战力,期待你能给天界带来好消息。”
浑身颤抖,数万年征战的画面飞快地从战神的眼前划过,伤口、鲜血、倒下的身躯破散成光点,什么都没留下,连魂魄都没有。她忍了一次又一次,为了天界的和平,可是歼灭?
她摇头,“我做不到,无论如何。”
天帝拍案大怒,“战神!这是为了整个天界!”
“做不到。”战神转身,“我会把他们击退的,仅此而已。”
“战神。”
站立在天宫门前,她回头看向天帝,对方面色阴沉,锐利的目光透着几分警告。
“此事切不能与女帝说。”
意识回到当下,战神用眼角余光迅速地瞄了一眼,女帝还在等她的回答。
“没什么。”扬起大大的笑脸,她摊手耸肩,“只是这次妖魔积蓄了万年才发兵挑衅,想来其规模应该要比过去大上不少,我只是有点紧张。”
“……”杨婉妗手指摩挲衣服。
伸一个懒腰,战神准备起身,“行了,我也该回去准备了。”
“等一下。”杨婉妗搭住战神的手腕,“把千钧斧拿出来。”她的另一只手把一小块白衣紧紧地卷入手心。
不疑有他,战神手腕一翻,千钧斧真身显现,半人之高,杵在地上,震感从地面通过脚下泛进身体里,“怎么了?”
“谢女帝深明大义,吾没齿难忘,也愿女帝切莫忘记自己今日所言。”远久的声音似从斧头中传出,杨婉妗盯着,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面容,她眨了眨眼,只有斧头。
她一手拿过斧头,另一手五指张开,一朵鲜花于手心绽放,花朵娇艳明媚,鲜红如火。
“这是……”战神一眼就认出这花正是万年前自己赠予的那朵,女帝对它做了处理,使其历经万年仍然幽香飘扬,娇艳可人。
再看杨婉妗淡漠如常却故意忽视自己的神情,她撇过头小小地笑了几声。
双手合十,花朵轻松地融入进千钧斧中,杨婉妗移开手,斧柄上赫然出现一处红痕印刻的花朵纹样,她把斧头还给战神,“这就算是回礼,下次不要再缠着给我建屋子,东西也不要送。”
千钧斧素净无华,战神一直觉得单调,可别说谁有能力对其改造,便是有,也没有胆子,如今一朵花纹在上,她是咋看咋喜欢。
“嘻嘻!”她抚摸斧柄上凹凸不平的痕迹,心满意足,“多谢女帝!那我先走了!”
瞧着那深怕自己再申明一次的匆匆背影,杨婉妗摇了摇头,想起旁边的桌上还有被主人遗忘了的酒坛,轻叹化成略显无奈的一声笑。
找个地方先放着吧,等人回来再让她带回去……要不然我也试着酿一点……嗯,还是算了吧……
捧起酒坛,杨婉妗起身,刚走一步,眼前骤然扭曲,“啪嚓!”酒坛破裂的碎片溅到她的双脚。
跌坐回位置上,手指生生从石桌上攥下一块,她粗喘着气,声音回荡在耳侧吵闹,从地上蒸腾而起的浓郁酒香也令人烦躁。
“呵……哈……”
不知过了多久,酒香消散殆尽,呼吸也彻底平稳,杨婉妗睁开眼,渐渐卸掉五指的力度,石块仅剩碎粒粉末纷纷从指缝落下。
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静静地看着瑶池平如镜,杨婉妗再一次听到耳边出现了那远不可及的声音——“愿女帝切莫忘记自己今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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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阎王即将离任的消息在天界铺天盖地,一时成为许多仙神秘密私谈里的热门话题,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话传到瑶池那边,可在流传的过程中,其中的内容围绕瑶池的那位,早已面目全非。瑶池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甚至是变得更加静谧,知晓不会有谁会再过来,杨婉妗于池边重新陷入沉睡,全然不知外界言论中她是如何冷漠无情地命令阎王退位。
这一睡,近百年,这一仗,也打了近百年。
虽然时间用了长了一些,但天界还在战神的带领下大获全胜,魔族万年的积蓄一朝破灭,在魔族残兵的仓皇背影后,天兵天将胜利的怒吼响彻整个天界,恍惚中,杨婉妗似乎听到了这声歇斯底里,她醒了过来,可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凯旋的兵将。
她面前,只有一个人,穿着银红的甲胄,手中举重若轻地把着一柄有半人之高的斧头。
“女帝!”战神双眼通红,脸上,泪痕、血痕以及尘土交织成一片,她跪坐在杨婉妗身前的地上,腰肩垂塌。杨婉妗闻到她身上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味道,充斥着叫嚣的纷乱和拼杀的血腥。
“女帝!”战神又唤了一声,她把千钧斧放到两人之间,偏向杨婉妗的一边。
杨婉妗定睛,斧柄的花朵印刻仍在,只是和百年之前相比,不仅颜色浅淡很多,其纹路还如萤火般,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红光,只是那光芒太细微黯淡,若不细看,难以察觉。
里面有一缕残魂。
看懂杨婉妗眼中的了然,战神弯腰伏地,此生第一次如此放低自己,只为这位神之神可以实现自己的祈望,“求你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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