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漾拄着棍子,宛若不屈不挠的百岁老人,只能靠它在地上哐哐杵的声音提点精气神儿。
沈延初倒没骗她,确实离亭子不远了。
她想上山,还真不是因为要看风景,而是过来见一个人,第七话的结尾,黎羽棠在这里遇见了师兄。
师兄名为燕淮之,是师父燕龄的独子。燕龄是远近闻名的大画家、大书法家,每根胡子都散发着文气。黎羽棠师从燕龄,小时候照猫画虎有样学样,如今可以自立门户独当一面,天赋有之,勤勉更甚,风光背后是多少年来的辛苦练习,眼要柔心却要狠,眼里要看得见美好,心里要刻着分寸、尺度,拿笔才能稳,落笔才会准。
风情意自足,横斜不可加。
须知自古来,画家皆诗家。
只因黎漾希望黎羽棠要做那独一无二、不被任何标签束缚的自己。他日若有旁人介绍,称一声黎画师,叹一句才华横溢,足矣。而不是谁的千金、谁的夫人、谁的母亲。
黎漾跟着沈延初来到了山腰空地,举目四顾,是明媚春光。
燕淮之一袭白衣端坐于亭中,或是抬头远眺,或是低头描画,嘴角噙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当真是朗月清风。
黎漾规规矩矩地叫人:“师兄,好巧。”
沈延初挑了下眉,原来是为这个?
燕淮之转身看见她,惊讶欣喜全摆在脸上:“师妹?”
没等两人纷纷上前一续同门之缘,沈延初抬脚迈出一步,语气是惯常的疏离冷淡:“这位公子是······”
“在下燕淮之,是棠棠的师兄。你就是沈公子吧?”
沈延初点头,不知道自己在介怀什么,也许是黎羽棠那句“师兄”,也许是这句“棠棠”,又也许是此时两人紧挨着、就要剐蹭到一起的袖口。
一个纯白如玉,一个淡若青石,好不般配。
没等他细想,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心头千丝万绪。
“呦,干嘛呢这是?”
不知打哪蹦出来的封行,手里拿着张轻飘飘的画纸。
燕淮之接过,道谢:“若不是小封大人身手了得,这张被风吹走的画就捡不回来了。”
封行摆摆手说了句“无妨”,但对小封大人这个称呼却不满意:“就叫封行。”
燕淮之也没坚持,笑道:“封行,你若不介意,在我今天的画里择一张当作谢礼,怎么样?”
谁知封行却摆谱,闻言凑近燕淮之,说道:“你画的都是山水,我可是听说,你师妹画景的功夫比你高,你画人倒是略胜一筹,不如······”
燕淮之微楞,悄然后退半步,一贯的泰然自若如今添了几分赧然,他问:“不、不如什么?”
封行指着自己说到:“不如哪天,你画画这张脸,再送我?”
黎漾一直没说话,强压下心中的诧异,试探地问燕淮之:“师兄,你与封公子认识呀?”
封行看看燕淮之,又看看沈延初,实话实说地抢先道:“我在山脚,远远看到一抹白色飘到了断崖边的树杈上,于是上山来瞧是哪位姑娘的帕子,结果姑娘没遇到,倒是遇到个比姑娘还好看的。”
沈延初:“······”
黎漾:“······”
燕淮之不自然地别开脸,默默地整理画具。
黎漾感觉自己穿来之前理的思绪屁用没有,何止沈延初是意外啊!她大彻大悟,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尊重原作者”的意思,她哪里有什么剧本,从头到尾都在自由发挥!看似拿捏,实则被摆了一道儿。
而此时的“沈延初”,也开始思考那个想都不敢想、只当乐呵听的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有多大了。
水下紧握的手让他失去“意识”,重回一个在现实里昏迷不醒的人该有的状态,那里黑暗、冰冷、如同自由落体般无端下坠。
后来他回到这里,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朝黎羽棠伸出手,说,那你扶我起来吧。
如果手心的触碰让他再一次重陷黑暗,他就几乎可以断定,这不是梦。
可黎羽棠并没有牵他。
其实她欲上前扶自己的刹那,他也几乎下意识地把手缩回,身体的本能反应令他不解,他为什么突然怂了?到底是惧怕看不到丝毫希望的深渊万丈,还是……
*
黎漾和沈延初各自沉默地走在后面,前面封行燕淮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里讲究“不走回头路”,因此下山的是另一条,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弯弯绕绕,明明是往下走,却要上许多小坡。
风景与来时不同,心境亦是千差万别。黎漾拎着“拐杖”来回打转,无声地消化胸中的惊涛骇浪。
所以最初她就是说书人?只是自信自负不曾多想,可从此时此刻开始,她便确定,今后的路,再没有什么规矩束缚了,既然木已成舟,索性泛着轻舟,过他个万重山再说!
豁然开朗,看哪里都敞亮亮。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黎漾明白,即使不是真的乐观,也要在悲观身上披层乐观的外衣,欢喜的外壳能够感染悲哀的内核,先假装自己行,一个没注意,没准儿就真的行了。
往来繁花岭的都是年轻男女,选择上山的人不多,毕竟搁河边坐着吹风更有暧昧氛围,路上遇到一些点头之交,问声好也就过去了,怎料快走到山脚,封行停了下来。
几个和他们差不多岁数的男人吵吵嚷嚷,不知是提到了谁家的姑娘或是哪个风月场所的红颜知己,放肆地笑成一片。
黎漾皱了皱眉,她对私下里讨论女人嘴上又没个把门儿的男的向来没什么好感。看打扮应该也是富贵人家,她侧首望向沈延初,想问问这几个人是谁,结果沈延初用目光回敬: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燕淮之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名门望族的世家公子他压根不认识几个,就连早有耳闻的“封小将军”都是今天才对上号。
在场的只有封行认识,封行却没有说话的欲望。
为首的男子长得不错,说话却不讨喜:“这不是封公子吗?怎么,打了胜仗就忘了老朋友了?”
封行笑道:“季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胜仗是战士们一刀一枪拼下来的,不就是为了某些一无是处的废物在家坐享其成,顺便感叹国泰民安吗?”
“你!你说谁呢!”
封行上前拍了拍这人肩膀,用着长辈的口吻安慰:“诶~我又没针对你季兰亭个人。”说罢,又扫视了一圈其他人,“可别对号入座啊。”
季兰亭?黎漾啧了一下,不愧是漫画里没出现过的人物,同样是张狂的性子,这人怕是与许寒州相差十万八千里。
谁知这声“啧”被季兰亭听了去,他挑衅般地看向黎漾。
沈延初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赤/裸的目光。
黎漾却不怵,她挑眉,偏头问道:“有事?”
季兰亭被她嚣张的语气点燃了兴趣,“方才没瞧见,这位······是许家的下人吧?那这位,应该就是黎家那个非下人不嫁的大小姐?品味够独特的,我欣赏你。”
沈延初懒得跟他废话,抬脚就是一踹。
季兰亭会些功夫,此刻还真没料到一个侍卫敢跟别家正儿八经的公子动手,一时没反应过来,落了下风。季兰亭身边的人立马拥上来,似乎就等着他说“都给我上”,然后开打呢。
沈延初被这场景逗笑了,朝封行扬了扬下巴,说:“你们确定要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封行接住这句捧高踩低,一个心领神会,又夸了回去:“沈延初,你不该低调的时候非低调是吧,就是再来这些人,恐怕也不是你的对手吧。”
“······”沈延初不太习惯明着装逼,差点直接走人,“术业有专攻,季公子如此认可我当侍卫的能力,怎么不也得卖他个面子。”
季兰亭看着这俩人一唱一和,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欠揍样儿,一怒之下真要试试以卵击石,结果往旁边一瞥,剩下两人不知在干什么,又是支木板,又是抖搂白纸。
黎漾弯着腰,看都没看他们:“师兄,这儿,画得再细点,还有这儿,对。”
燕淮之忍着笑听她一通指点,很快画好一张。
黎漾美滋滋地拿起来欣赏,抬头见几人脸上都挂着问号,便冲季兰亭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说:“继续啊,回头编成画册,小孩儿都爱看,定能卖个好价钱。”
说着还自言自语地端详上了:“嚯!我师兄确实厉害,画得跟真的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季家的少爷,啧啧,当真威武。”
季兰亭:“······”
封行没再搭理他,叫上燕淮之,说走就走。黎漾拿着那张画,把棍子扔给了沈延初,经过时还欠嗖嗖地问呢:“季公子,喏,要不要买断?你不缺钱吧,买到自己手里最为稳妥,外人自然没处知晓。”
她就是过过嘴瘾,岂料季兰亭一把抢过去,顺便扔给她一个元宝,头也不回地沿着其他小路下山去了。
这是什么人傻钱多的少爷!
不远处,封行的声音铿锵有力,在这早春的山花烂漫间回荡——
“燕淮之!你画他人做什么!!赔我两幅!”
“好,好。”
沈延初替她拿着拐杖:“你倒是会做生意。”
黎漾掂着银子,边走边说:“那是,我要攒钱呢。”
“攒钱?”
黎漾瞧着他,春光不及她明媚,又开始了:“攒钱嫁人喽!”
沈延初留在原地凝视着她走远的背影,低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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