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里,偶尔几声虫鸣。

    黎漾和钟倚墨坐在那几棵海棠树下聊天。

    海棠花早早就已经落没了,如今只剩下油绿的叶子。沈宅的海棠与黎府种的品种不同,颜色更加雅致不规则,像是在空地上泼了一盒水粉色的颜料,再攥着一把花瓣随意地蘸取,这朵粉色淡,那朵的浓,还有的倒霉蛋没借上光儿,几乎全是白色。

    沈覆说,付今朝去了醉仙阁。

    钟倚墨似乎并不意外,她嫁给付今朝、离开京城之前,醉仙阁就已经相当红火了,付今朝去的次数并不少,她与父母说,这样的男子她不嫁。谁知父母却逼她,用“男人成了婚娶了媳妇自然就懂得收心顾家了”来搪塞她。

    她歇斯底里,哭,闹,砸东西,问二老,付今朝有什么好?为何非他不可?

    他们说,爹娘会害你不成?你年纪小不识人,付家公子前途无量,你跟了他,钟家祖祖辈辈都沾光!你弟弟有个姐夫照应会少走多少弯路?我们也有脸见人啊!

    听见亲生父母这样的话,她笑了,也彻底绝望了。她就像个牵线木偶,被父母操控,被弟弟踩烂,遍体鳞伤自己医,见人还得光鲜亮丽,到头来是为了给男人“送礼”。活该命贱,真是活该!

    反正这辈子说长也不长,也许挺一挺就过去了。

    黎漾听了,当场就把匕/首从靴子侧面抽了出来,沈覆眼疾手快夺走替她拿着,她最见不得女孩受这种委屈这般□□,所以她让钟倚墨先留在沈宅。

    这事儿她管定了!

    两个姑娘一齐抬头望着湛蓝夜空,星星远不及繁花岭的多、亮。

    一个心里想的是这种日子何时才是个头,一个心里想的是怎么报仇,两人都默不作声。

    直到沈覆的脚步声渐近,他给黎漾披了件薄薄的衣裳挡风。

    没给钟倚墨拿衣服,是看她穿得本来就不少。沈覆开门见山,道:“说一下你的打算。”

    钟倚墨说:“我想和离,他不同意,我父母也不同意。”

    黎漾拍了下大腿,把这事定了:“离!不离等过年呢啊?”

    “可是……”

    沈覆打断她:“别可是了,再等下去人就没了。”

    黎漾吃惊地扭头去看钟倚墨,她抓住钟倚墨的胳膊,撩开好几层衣裳,看见了那一块一块的青紫斑驳。

    “付今朝除了吃里扒外,还打人?他打你?!”

    钟倚墨收回手臂,使劲按了两下伤处,麻木地说:“这只手上的伤已经不怎么疼了,不如后背的疼······我很久都没平躺着睡过觉了。”

    黎漾口干舌燥,咽了下吐沫,她问:“他为何打你?”

    沈覆仰头看着海棠树叶,替钟倚墨回道:“没有为什么,高兴了打,不高兴了也打,默默忍着,他嫌你是木头,你若反抗,他会兴奋,会更来劲。”

    黎漾心里咯噔一下,她小心翼翼地问沈覆:“你……”

    沈覆摸了摸她的脑袋,似是安抚:“没事儿,都过去了,以后告诉你。”

    钟倚墨自然不会明白二人的对话有何深意,她赞同沈延初的回答,说道:“按理来说,义绝之人,会被强制离婚,可诸多条件里却没有‘夫殴妻’这一项,多讽刺啊,丈夫殴打谋杀妻子的父母、兄妹都算,唯独殴打妻子本人不算······他好歹是个官儿,我在那边无依无靠,只有和离这一条路可以走,却走不通。”

    黎漾说:“但付今朝回京城了,在这儿他可装不了爷!”

    沈覆笑了笑,“我明日一早就去找许寒州。”

    许家大公子找个小喽啰的把柄还是绰绰有余的。

    钟倚墨听见许寒州的名字眼睛亮了亮,被黎漾敏感地捕捉到了,“咳咳,别告诉我,你那个什么他。”她这话是替姜禾说的。

    钟倚墨没懂,“什么啊?嫁人之前,我跟家里关系不好,在外面饿了一天也不肯回去,有次许公子好心给我一个包子,我感激得要命。”

    黎漾讪讪笑道:“那就好。”

    她接着说:“官府的事情交给沈……延初处理,其余的嘛,嘿嘿嘿,我——”

    “别逞英雄,我跟你一块去找付今朝。”沈覆说。

    黎漾压根没想过自己好吧!她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放着沈延初一身武功不用,自己去泼妇骂街啊?

    钟倚墨不知说什么好,她声音颤抖,“谢谢你们,真的,我、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回头给你们……”

    “打住,我们不缺那玩意儿,若真能脱离苦海,你还要回自己家嘛?”

    钟倚墨摇了摇头,“我父母和弟弟一直在京城,如今也是刚得知付今朝回来的消息,估计正搁家里高兴呢,这事儿一出,他们恐怕会恨死我,想想还挺爽的。”

    “以后我要为自己活,我厨艺不错,糕点也会做一些,不会饿死自己,来日重获新生,我还想换个名字。”

    黎漾笑着问她:“换成什么?”

    “悦己。”

    次日清晨,天气甚好。

    黎漾是被鸟叫声吵醒的,想到初来这里那天,还是正月,此时已经小满了。

    得意,诧异,震惊,庆幸,百种感受尝遍,却独独没想过能将喜欢谁的滋味体会到。

    如今她与沈覆勉强算是公费谈恋爱,她一直没机会真情实感地表个白,沈覆把主动权给了她之后,便开始摆烂,总之就是“我对你什么心思你也知道了,想给我个名分的时候你吱一声就成。”

    明明那人表现的毫不在意,黎漾还是有种被人捏住后脖颈的感觉。

    她跟“沈延初”明里暗里较了好几个月的劲,可不能在这事儿上输了!黎漾下了决心,拯救完遇人不淑的姑娘,她就全说出来。

    她昨晚问钟倚墨,受付今朝虐待后,有没有写信告知父母,他们怎么说。钟倚墨对“家人”二字早已不屑提起,想到时唯有心寒,可当付今朝第一次跟她动了手,扇了她耳光自己扬长而去后,她忍着火辣辣的肿痛、含着嘴角的丝丝血迹,还是拿起笔,向远方的父母诉说自己的苦楚。

    就像孩童时期跌倒了受伤了被人欺负了,总是第一时间奔向他们的怀抱寻求安慰一样,钟倚墨选择再相信一次父母。

    当她看到母亲的回信时,她哭了,也笑了,从此当真是孑然一身,再无牵挂——

    “倚墨,婚姻没有一帆风顺的,女人要学会忍耐,大家都是这么忍过来的,别耍小脾气,多体谅一些今朝的难处,是不是你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惹他生气了。”

    黎漾当时听完,想说你妈死了,到嘴边感觉不太好,临时改成了去你妈的,她破口大骂了一番。

    “你娘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知道了,付今朝才是他俩亲生的。”

    “诶!让付今朝跟二老过去吧,他们仨绝配,你弟弟怎么样,不行就四个一起,正好凑一桌麻将!”

    钟倚墨母亲真的是稳准狠地踩到了她最讨厌的话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就你不行?

    她真的听过太多类似的话。

    “大家都是苦过来的,怎么就你这么娇气?”

    “以前大家夏天都是这么热过来的,怎么就你非要开空调费电?”

    “哪个女人不结婚啊,怎么就你理由这么多,你吃饭噎到了,以后就不吃了?”

    “哪个女人结了婚不生小孩啊,怎么就你怕疼?人活一辈子,什么滋味都要体会,你没当过妈妈,人生是不完整的!”

    ……

    临睡前,她对钟倚墨说:“不对别人一味忍让,才是对自己的无限慷慨。”

    根据许寒州的“情报”,付今朝这个人非常会做表面功夫,时刻不忘经营自己“对上谦虚谨慎有眼力见儿、对下和蔼可亲没架子”的人设,以至于时间久了,不仅官场上的同事们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

    至于醉仙阁这种场所,有几个官员没去过?谁会把这事儿单拎出来说道说道?

    多可笑啊。

    人人都说眼见为实,人人都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殊不知,很多时候,你看到的是别人精挑细选才穿上的衣服,是他们一层一层涂抹、包裹、为了掩盖自己的罪恶行径才会戴上的面具。

    早在真相揭晓之前,人们心中已经有了自己对所谓真相的判定,根深蒂固,不容更改,固执地坚信着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承认自己的自以为是,有时是比登天还难。

    “那怎么办?”黎漾问沈覆,抓不到此人当差办事的破绽,就没法威胁他。

    沈覆显然不怎么焦虑,他好像永远都可以用最淡定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要让好人屈服,你就不能太下三滥,对付流氓自然也不能用绅士的手段。”

    “直接动手吧,先打个半死再说。”

    黎漾:“……”

    嗯,其实不无道理,付今朝这样的人一般都欺软怕硬窝里横,惜财惜命不敢折腾。

    黎漾找李叔要了两个帷帽,薄纱能挡半张脸,她递给沈覆一个,说:“我们得动作快点,把人堵长宁街一条隐蔽点的巷子里,然后你先上,我了结。”

    沈覆感觉这话听起来莫名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来得及吧。”他说。

    黎漾啧一声,“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付今朝昨天在醉仙阁玩了一宿,估计魂儿都没了,今儿个起来肯定很虚啊,正好我们趁虚而入,给你省点力气。”

    沈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就多余说那么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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