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冬季。

    一向严寒。

    而且,时常有雪。

    天边太阳尚未落山,在京城之上已是飘落雪花,宛若白银,撒入千家万户、朱门楼阁。

    不少世家士子,才从南煤山活着回来,便早已按捺不住满腹才学。

    三五成群,或前往明春楼、万花楼吟诗作赋,或在某府后门,约见佳人。

    可惜,世上总有人与这些格格不入。

    司马懿面色平静,难掩内心焦躁。

    第一次觉得座下驽马的速度,实在太慢了。

    早知道,当初从安禄山手中要一匹大宛良驹,那也不错啊。

    都怪这张嘴。

    吹着寒风,迎着飘雪,司马懿看了一眼左手上的画卷。

    雪越来越大了。

    而且,他真忍不住要看一下,这幅画是什么画。

    天子对他,一向是恩重如纸。

    几次害他、试探他。

    还屡次派那曹贼...

    此画,必定不会单纯。

    司马懿叹了口气,纵马改变方向,随意在一家酒肆前停下。

    抬头看了一眼,酒肆的招牌。

    眉头紧皱。

    “落马酒肆...”

    司马懿面色微变,心中不安更甚。

    有心想换一家,可是外头雪势已大。

    而手中的画卷不小,无法保护,若是让风雪毁了...

    岂不是看不到,画的是什么?

    也罢。

    看一眼就走。

    “小二,我这匹马要用上等草料,再开一间上房。”

    司马懿打定主意,随手掏出一把银子,挑了一个最小的,赏给了小二。

    他可没有天子的阔绰。

    欲要成事。

    银子,必须先省着用。

    何况府内都是夫人管着银两,这些还是从他儿子司马师手里抢的。

    “得嘞。”

    “大人,您里面请。”

    小二点头哈腰,极为敬业。

    以他多年经验来看,这大人一身的官服,那分明是一品大官。

    不给银子,他都不敢说啥。

    司马懿大步上楼,留下一句,任何人不要前来打扰后,直接关上房门。

    窗户也关了。

    这才端走木桌上的茶盏,将画卷放了上去。

    解开布条,展开画卷。

    其内,果真是有四幅画,而且画纸乃是宫廷御用极品宣纸,隐有清香。

    展开第一幅。

    “大周牛马图?”

    司马懿目光微凝,喃喃自语。

    第一幅画,题有大周牛马图五个字。

    所画乃是一座豪华庄园,木门为金黄,匾上有字,是为大周庄园。

    园内,那是一片规模不小,青草萋萋的草原。

    大片的耕牛、马匹混杂,有的在低头吃草,有的抬头望天,不一而足。

    约莫有百只。

    但是其中有一匹马,极为显眼。

    此马,毛皮雪白,身形健硕、高大、神俊,四蹄有力,尤其是一双眼眸,许是画师技术太过精湛。

    那一双眼,内蕴神光。

    似有无穷之志,欲成马中之王。

    属于马群中,最耀眼的一个。

    而在此马身旁,还依偎着一匹红色母马,看上去也是马中佳马。

    整幅画唯有一人,穿着似是大周庄园的仆人,正顶着草帽,站在红马身后,一只大手拍在红马的马臀之上。

    人物长相不明,又有草帽遮盖,但是明显嘴角带笑,尽显猥琐。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幅。”

    司马懿眉头紧锁,迅速展开第二幅。

    画的背景一样,但是所描绘的情形变了。

    那一匹大周庄园内最耀眼的马,趁着仆人转身不察,竟是带着小红母马,向着围栏,高高跃起,宛若神驹。

    看上去是要离开这一座庄园。

    司马懿的额头,开始冒汗。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展开第三幅时,司马懿的手开始颤抖。

    这一幅画,背景一样不变。

    但是,要血腥许多。

    仆人还是那个仆人,此时正跪在草地上,双手高举,托着一个马头。

    地上更是架起一堆篝火,烤着马腿。

    而在仆人前方,那是一位转过身子,背着手的男子。

    司马懿的眼里,只有马头。

    那颗头,血糊糊的。

    但一双蕴有神光的眼睛,不似先前,而是充满了恐惧、后悔、绝望。

    画师的技术,太强了。

    司马懿汗如雨下,嘴唇发白,喉结无意识的上下滚动。

    他打开了第四幅画。

    只看了一眼,司马懿的瞳孔瞬间扩大,整个人惨叫一声,直接坐在了地上。

    如见鬼神!

    画上,很简单。

    草原还是那个草原,庄园也未改变,仆人还是那个仆人。

    只是这个仆人,草帽已经摘了,面貌清晰,肤色略黑,而且正骑在一匹红色母马身上,冲他拱手,微笑。

    那个背着手之人,也转过了身子,伫立在大周庄园之上,眺望无尽山河。

    而且,此人显然是经过画师的特殊用心。

    上方一轮朝阳升起,金色光辉,只照耀他一人,显得威严、高贵。

    一张俊逸、年轻的脸上,稍显慵懒。

    唯独那一双眸子。

    正在盯着他。

    “...”

    司马懿面无人色,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那四幅画对他而言,冲击力实在是太大。

    大的吓人。

    特别是那两张脸!

    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

    此刻,一向平静的他,竟是少有的失了方寸。

    多年的养气功夫也废了。

    正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四幅画时。

    脖子上一道冰凉刺骨的寒意。

    让司马懿打了个哆嗦。

    整个人如同弹簧,直接顺势趴在地上,以头杵地,拼命叩首。

    “陛下,陛下饶命啊!”

    “司马懿,绝无不臣之心,绝无啊。”

    “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

    “仲达,你这是做什么?”

    “看清楚,是操,是操啊。”

    “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出了一身的汗?”

    “你可是堂堂帝师,岂有人会怀疑仲达的忠心?”

    曹操一脸关切,声音温柔。

    只是手里的一把剑,还架在司马懿的脖子上。

    没有半点挪开的意思。

    “曹将军,你,你这是何意?”

    司马懿强装镇定,一动也不敢动。

    “啊?”

    “仲达莫慌,操是怕你一人带着陛下所赐的宝物,路上遇见危险,特来保护。”

    “这是操祖传的宝物,青釭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无坚不摧。”

    “仲达以为如何?”

    曹操嘴角上扬,将青釭剑从司马懿的脖子上挪开,还在屋内耍了一下。

    这个表情、眼神。

    与画上,一模一样。

    司马懿摸了摸脖子,寒意似是仍在。

    他此刻,已是吓得虚脱。

    竟然没有半点力气,从地上站起来。

    看到曹操,向着四幅画走去。

    司马懿大惊!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竟然爬起来了,而且速度更快,冲在曹操身前,将画一盖。

    “曹将军,此乃是天子所赐御画,没有天子旨意,其他人不能看。”

    “否则,那是对天子的不敬。”

    “...”

    曹操笑了,就这么直视着司马懿的眼睛。

    半晌。

    更是放声大笑。

    笑的,司马懿又慌了。

    这曹贼不是天子派来杀他的吧?

    一想到那画上马头...

    司马懿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现在想想也是,以天子对曹操的看重,甚至画上都有曹操身影。

    他岂能不知画上为何?

    “仲达啊。”

    “当今天子圣明,一飞冲天,他日必能平定天下,踏破八国蛮夷。”

    “而你这人.....太精明了,心思还多,这一点不好。”

    “何况,生而一副鹰视狼顾之相,也不像操,那是忠厚之相,福相。”

    “做人一点也不真诚,天子留你何用?”

    曹操手持青釭剑,一脸的惋惜。

    看着司马懿软在地上,几近绝望。

    哪里还有昔日,那副当朝帝师淡定的样子。

    可惜了。

    曹操提剑,慢步上前。

    “仲达,你我交情不浅,操可是一直拿你当亲兄弟,更佩服你的谋略,才学。”

    “若是平时,操必定放你一次。”

    “奈何,奈何...”

    “你不该心思太多,还想着逃离京城,引得天子不满。”

    “不过,作为兄弟,仲达且安心。”

    “汝死后,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你!”

    司马懿双目瞪大,身躯颤抖,指着曹操,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

    他风寒才愈,又吹了风雪。

    精神紧绷,又被天子四画惊吓,接着被青釭剑架在脖子上,又被曹操所吓。

    仗着身体好,也本无碍。

    可是,他被曹操的最后一句,彻底击溃心神。

    再也扛不住,倒在地上,气息都微弱了。

    “仲达?”

    “仲达!”

    “你可不要吓唬操...”

    “操刚才都是玩笑之言,不是真的!”

    “仲达,你不能死啊!”

    “陛下他要的活马,不是死马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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