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众人,缪文军道:

    “事务缠身,特别近期大家都知道的情况,很久没下来走走看看了,今天从早到晚跑了四个乡镇,苠原是第五家。季辉同志也在跑,跑的是南线。有人嘀咕是不是马上人事调整了?不是!季辉同志和我想逐个乡镇传达一个消息,算是内部传达吧,各位要恪守纪律不准外传!”

    说到这里气氛陡地严肃起来,尤德山赶紧起身把会议室的门反锁好。

    缪文军突然低沉,道:“这个消息,我不知道对商林、对苠原是好还是坏——经过省市两级调查组到现场调查、取证并结合全县经济状况,初步认定商林各项指数都符合国家级贫困县标准,就是说起码今年不会摘帽了!”

    简刚道:“对苠原这样的贫困地区当然是好消息,但我们不能以穷为荣,而应该鞭策自己,利用国家给予的优惠政策努力发展经济,早日摘掉贫困帽子才是正确方向。”

    “简刚同志指出了问题核心所在!”缪文军道,“舆情是很可怕的,能够轻而易举激起不明真相群众的义愤;今年冒出个彭斯,明年说不定还有张斯、王斯、吴斯,反正一天不摘帽就让商林一天不得安宁。与其被人家穷追猛打,还不如知耻而后勇把经济搞上去,自己主动地、堂堂正正把帽子摘了岂不是更好?”

    缪文军手指轻叩桌子,“所以我说这个消息难言好坏,坏,说明商林还要戴一年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好,给我们腾出发展经济的时间空间,如果大家齐心协力,说不定明年主动摘帽!当然了,摘帽不等于国家、省、市对商林的政策倾斜全部取消,针对贫困地区、贫困户的扶持力度只会更大,效果更明显,这就是精准扶贫的精髓!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下面各位谈一谈自己的想法。”

    按顺序简刚率先发言。

    他皱着眉头一口气列举了苠原乡二十多条困难,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是贫困帽子不能摘,特别象芦沟村、荆家寨等极度贫困地区,一旦摘帽将有灭顶之灾!

    说到最后,简刚才勉强表态苠原乡将全力以赴、多发并举促进经济,为商林县明年成功摘帽作出应有的贡献。

    有简刚的态度在前,轮到王彩美发言也叹起了苦经,直言苠原乡是商林的老大难,受国家生态保护区的限制发展工业可能性为零,农副产业、饲养业畜牧业也缚手缚脚,能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力争三年内让一半建档立卡贫困户脱贫就不错了……

    两位主政乡领导说完,缪文军表情高深莫测,道:

    “其他同志不用说了,都是悲观主义者……小杨掌管钱袋子,最清楚苠原的家底子,关于当前工作有什么想法?”

    杨江道:“向缪县长汇报,两天前刚刚向县财政局提交了申请一季度财政贴补的报告——镇财政全年额度已经透支光了,教师、部分事业单位两个月没发工资,一大堆改造、修葺、维护计划都暂时搁置……”

    “打住!”

    缪文军仰头喝了一大口茶,突然笑了笑,冲着白钰说:“小白刚到苠原没一个月,按说不该为难你,但跑了几个村多少有点心得吧,说说看想到哪些具体推动苠原扶贫工作的措施?”

    此言一出,乡领导们都似笑非笑。

    问这样大而化之的问题,好比问小学生长大的志向是什么,好比问女孩子如何才能减肥成功。

    似有进入垃圾时间随便扯几句,准备结束会议之感。

    白钰却有不同看法。

    在钟直机关首先学会的便是察言观色,相比眼前这些县镇干部,钟直机关的领导们道行才深呢,真正做到喜怒哀乐绝对不溢于言表。

    从刚才汇报情况分析,缪文军是兴冲冲来鼓劲,简刚、王彩美以及杨江却迎面泼了盆冷水!

    根本分歧在于,缪文军想通过今年保住帽子的机会大力振兴经济,明年完成摘帽任务;简刚等人却会错意,想把国家级贫困县帽子一直戴下去。

    从基层角度讲,这样的想法很正常。贫困县帽子戴几十年了,所有工作节奏、工作思路、工作规划都围绕哭穷—扶贫—再哭穷—再扶贫的核心来进行,一旦不能哭穷了,财政所用的每分钱都靠自己去赚,首先从思想上就没法接受。

    “尊敬的缪县长,简书记还有各位乡党委同志,下面我就缪县长的问题、结合自己到苠原以来工作、调研情况谈两点粗浅想法,说得不到位之处请领导、同志们指正……”

    缪文军抬手打断白钰的中规中矩,道:“不要听官话套话,你就告诉我针对苠原现状有什么可行性建议,有一说一,没有就散会!”

    白钰已适应了对方的直来直去,并不慌张,道:“是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本打算深入调研后拿出详细方案提交乡党委会,既然缪县长要求,我就大致谈下基本思路,正好请简书记、各位党委同志把关。上次省市领导到芦沟村调查时提出一个问题,即劳动力与贫困人口、人均种植面积以及撂荒土地几者之间关系。之后我对全镇做了更广泛调查,发现芦沟村的问题在面上普遍存在……”

    李国亮不屑道:“还用调查么?不说我都知道在整个商林县都普遍存在!”

    众人发出嘲讽的笑声。

    白钰不予理会,沉稳地说:“这种状况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呢?”

    他故意顿了顿,李国亮一滞,王彩美和薛寅也被问住,笑容僵在脸上。简刚看在眼里暗暗恼怒,心里骂道:

    一帮没用的蠢蛋!

    却不想想是谁提拔这帮蠢蛋的。

    缪文军来了兴致,道:“深层次原因,这个问题问得好!继续说。”

    白钰道:“苠原地区老百姓很朴实,很孝顺,父母亲病了、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之后通常放弃到外面工作的机会,一心一意留在家里。照料老人病人很苦很累,不可能有太多时间从事农副产业、技术含量高的林业等高收入项目,把自留田伺弄好就不错了。单纯种植小麦玉米等传统农作物收入不高,人也辛苦,生活清苦长期得不到营养改善更容易衰老、生病,由此造成恶性循环,这是苠原地区外出打工比例不足劳动力百分之十的最主要因素,而这个比例在沿海地区高达百分之八十!”

    听到这里李国亮又迫不及待跳出来放炮:“照你的说法都不管父母亲死活,一窝蜂外出打工,那还叫人吗?资本主义社会也不会这样干的!”

    缪文军却听出端倪,道:“百分之八十,惊人的数据!整个商林平均不到百分之十五!那你说说人家沿海地区怎么解决赡养父母问题?”

    “在二十多岁到四十岁青壮劳动力阶段,对应父母亲五十至七十岁,在沿海地区普遍身体很硬朗还能下地干活,并不存在需要照料的问题,”白钰道,“但苠原的现实困境如何解决?刚才国亮同志提到资本主义,其实不管什么主义只要有利于国家建设和经济繁荣,都可以采取拿来主义。我的初步设想是在乡里建一批公益性养老院——目前一线城市、沿海省份都在大力推行了,让孤寡老人、老弱病残等住进去,这样就能腾出大批劳动力……”

    “乱弹琴!”

    李国亮性子暴躁,乍听之下竟忘了县长在场,激动地说,“儿女尽孝是本份,怎么能一骨脑推给正府!按你的说法好了,明明有能力照料老人的也洒手不管,反正正府建了养老院!不是乱弹琴吗?”

    杨江听了也头疼,摇头道:“公益性养老院要砸多少钱下去,每年开支多少,白钰同志算过账吗?现在教师工资都发不出来,哪有能力做那种富裕事!”

    白钰微笑道:“缪县长叫我谈想法,我也就谈谈而已,是否可行我尊重党委会意见。”

    “我觉得不可行!”王彩美不容置疑道。

    包育英却说:“行与不行可以充分讨论,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

    “没钱啥事都别提!”薛寅重重说。

    王志海态度模棱两可:“解放劳动力的大方向还是对的。”

    一直没说话的郑家福也不偏不倚道:“争取更多劳动力外出打工肯定有好处。”

    看着态度微妙的乡党委委员们讨论,缪文军目光捉摸不透,等声音静下来后笑着说:

    “我给小白提问题,小白给我出难题,让我下次不敢问了吗?哈哈哈哈”

    简刚等人懵了,不明白缪文军为何而笑,但领导笑自己必须跟着笑,不然岂不是不给领导的幽默捧场?

    会议室里笑声一片。

    缪文军接着说:“老包说得好,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关键在于敢想敢为。所以小白关于建公益养老院的想法我会带回去研究,大家也多琢磨琢磨,正面的反面的都要琢磨,不要急于下结论。好,今晚的会就到这儿……那个,小白留一下。”

    真要跟白钰单独谈话呀?

    简刚等人揣着满肚子疑惑离开,白钰也莫名其妙来到缪文军面前,想不通从未见过面的县长要谈什么。

    该说的刚才都说了。

    缪文军径直埋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然后简洁地说:“到外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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