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门外,歌华明逸在那车驾前俯了身子。
马车内隐隐传出声来,却并未撩开珠帘。
“如何?”
“说不上来,微臣此前与歌华南儿来往甚少,不过却总觉得哪处有些奇怪。对了,此前从未觉得歌华南儿的眼眸……如此漂亮?亦或许只是因为今日遮了脸……”
“知道了。下次你便好好试试吧。”语罢,驱车的车夫便轻声喝了马,朝锦城杜府去了。
“是。”歌华明逸对着离去的车驾依旧恭敬目送,直到已经远去,这才掸了掸宽袍,自己回府去。
此后的魏鹿安分了许多,曾经像是晴天下行走嚣张跋扈,现如今却如同活在阴雨之中,连眼神也不如曾经那般明媚了。尹凤也走了,连同杜府也突然安静下来,杜陵子回来的亦是越发地晚,好似在守着某些东西,防着别人盗走一般。
皇城之内。
维月空祁直至子时才处理完这些奏折。有奏本谈及沧南易主后,贼匪肆虐,沧南城主有通敌之嫌,欲请皇城出面。可除了连禁城比较特殊外,其余城池历来都是世袭城主之位,沧南先城主膝下并无子嗣,仅一义子,且有先城主传位之书,如何能改?
罢了,这等破事,交给帝师便是了。帝师大人自会有一百个法子,玩得开心。
“加些葛根和女华,还有走沙城进贡的羊奶。”
维月空祁走进寝殿时,小公公正费心嘱咐着药浴之事,见他来了,便立马上前行礼,讨好地替他脱下外袍。
“皇上累了一天,奴才唤人备了药澡,帮助您舒缓舒缓。”
“嗯。”脱去外袍后,维月空祁便挥了挥手,让人都下去了。
说来也是最爱干净的主子了,其他主子都是等人伺候着脱完送入浴池,还要在一旁伺候着沐浴的。唯独这位主子,从来都是脱完外袍便叫人都下去的,从不叫人看他的身子。也是,皇帝的身子何等金贵,哪能叫他们这般下人看?总之倒是叫他们懒得伺候,省心许多。
不过今日这梁上淡淡的香气,倒是丝丝入扣。维月空祁眸底掩盖不住笑意,只如常般洗着。
而梁上那人收了收裙摆,为免叫人看见,一边摸了摸脸上的面纱尚且稳妥。嗯,如是便好。可这维月空祁侧对着,也看不清他背上那胎记。月江南瘪了瘪嘴,索性横在梁上,支着脑袋侧躺着,静静等候。
维月空祁终于动了。他微微侧了侧身子,正好背对着她,是扇子上那朵玉檀!扇子上画的……果然是这胎记……长得一模一样的玉檀花,他的胎记也果真是赤色。
不、等等,什么意思?!
维月空祁忽然站了起来!
真不是她想看,可偏偏她没收得住,从他的背一眼便顺了下去。
某梁上君子立时没稳住只顾着捂眼,翻身掉了下去。
却并没有似预料那般砸在池子边缘,她落在了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上,随之被揽入了怀里。不用猜想,便知道是什么情况。
月江南千算万算,算到如有不慎,即便被发现,她又该说什么借口,却没算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着实叫她睁不开眼。
那捂着双眼的人紧张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一边说着,也不见这人动静,也不放她落地,只好张开一根手指透出一只眼来,看着他湿漉漉的脸庞正戏谑般看着她。立时又将眼睛闭了回去。
“我错了!能不能……放我下来……”
“朕将你放下来,你若是跑了,可怎么办?”维月空祁看了看怀里的人,心里盘算着:反正都落到池子边了,反正也都湿了,不如……
而捂着眼睛的月江南脸红到了脖子:“……我……”
殿顶忽然被踩出几声声响,随之便听见外面殿门大破。维月空祁将月江南往池边一放,让她背对着自己,转手便拿了一旁的衣物穿在了身上。月江南也还惊异,忽而一根树枝剑飞进来,来势凶猛似剑,直直打破纱屏向两人飞来。
维月空祁顺手一推,两人均迅速侧身躲过,再互看时,发现彼此都是一片湿,眼神还未相交便立刻又看向了门外。
“新城主大人,别来无恙。还是应该叫你……雪妃?”此时维月空祁已然披上一件宽袍掩了方才狼狈模样,站在了殿门前。
雪妃?!
月江南此刻也已经拿到殿中婢女给的衣裳换上,便即刻赶往殿前。这声雪妃却叫她愣了愣神。现今后宫之内并未有封了妃位的女子。这雪妃难道是……先帝的雪妃……她的生母?
“不孝子!拿命来!”
那双眼眸,果然熟悉……
那黑衣女子掌心呈爪姿朝维月空祁而来,却刚要入门便感到身后有一道气流向自己挥来,只得旋身躲开。随即那长陵鞭打在殿前柱上,刮出一道裂口,杜陵子也随之出现在殿门前。
事儿大了。
但见杜陵子冷冽的眼神瞥过月江南与维月空祁二人,终还是站到了二人身侧,看着那黑衣女子。
“连禁城主刚上任就来做这大逆不道之事,怕是不想当了?”杜陵子说这话时,护卫队已然赶来,将此处团团围住,并在他三人跟前护了起来。
“哼!我本就不想当,早就将江湖令拿去卖了个好价钱,拿来杀你们,再好不过!”黑衣女子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不孝子,等我买了杀手再来取你狗命!”
那黑衣女子轻功之迅捷,月江南看得似曾相识,还有方才那一招,与北宫雪缈如出一辙!难不成雪妃就是……?!
护卫队欲追,却被杜陵子叫罢。
“你们追不上。回去吧。”
维月空祁却转头揪着自己的宽袖为月江南擦拭湿发,月江南不由得瞟了一眼一旁的杜陵子,显然那杜陵子已经气得汗毛倒竖,不杀个人助助兴都收不下来手。月江南赶忙识时务地拽下维月空祁的手。
“我……我自己来就行。”说罢,月江南转身便要跑路,却被杜陵子挡在身前。
“南儿姑娘深夜在此,难不成同方才那黑衣人是一伙儿的?”
“我……什么叫是一伙儿的?我歌华南儿行得端坐得直!再说了,我要跟她是一伙儿的,我还穿成这样生怕别人认不出来?”月江南扯了扯自己的衣裙,发现刚刚换过了,便又指着维月空祁道,“我现在换衣裳了,不过他可以作证!”
杜陵子闷着声不语,看向维月空祁。但见维月空祁十分宠溺一笑,握住月江南的手对杜陵子解释道:
“是朕叫南儿来的,朕欲与她戏水玩乐一番。不过爱卿这般时分还在操劳国事?身子重要,爱卿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戏水?玩乐?月江南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等杜陵子走了,她必不会叫他得意的!好在自己机敏过人,欲窥胎记这等事,虽算不上什么大事,可若她真的穿了夜行衣,再鬼鬼祟祟被发现,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所以她一开始便着了常服有备而来,在人家的地盘走动,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届时只管把借口往对维月空祁的爱慕上推即可。
杜陵子沉默良久,才悠悠道。
“是微臣失察,忘了皇帝也是到了年纪,明日便叫人择一些秀女入宫。微臣这便告退。”
维月空祁发觉,他越是当着杜陵子的面与歌华南儿亲近,杜陵子的脸色越发阴沉,甚至叫他看见了失落。真是难得。维月空祁不禁勾唇一笑,看着杜陵子离去,揉了揉歌华南儿的湿发。
“为何你选秀女,是他做主?”月江南若有所指试探道。
“他毕竟是朕的老师,况且这朝廷里大部分的人,都还是在他手里。”
“都是他的人?这么大的朝廷……怎么都是他的人?难道你已经……沦为傀儡了吗?”
“自然不可能。朕亲自提拔的丞相大人,正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发挥他的作用。”但见维月空祁笑得神秘,揽过月江南的肩膀,伸手刮她鼻子,“朕可真是越发喜欢你了。”
月江南本能后退了些,想起进宫的借口本就是对他心生爱慕,否则就没理由留在此处,只好乖乖任他做一些小小的亲昵动作。
“夜深了,那我便回了……”
“你不是特意来偷看朕的么?”月江南忽然被拉住,回身见维月空祁正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怎么朕说喜欢你,你却要走?”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但并没有旁的想法,我只想好好练武功,为父亲报仇。”月江南抽回手,匆匆跑了。
维月空祁静静地看着,兴许他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些揣测,但那又何妨呢?是与不是,都并没那么重要,只要林昭能如他所愿便可。
——十余年前。
少年望着眼前翩翩落地的白衣公子,看得有些惊愕。
他从未想过天底下还能有这般好看的男子,美得像幅画一样。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吃吃说道:“你长得真好看。你是谪仙吗?”
那白衣与上面随风飘动的红螺纹简直是天生绝配。
孰料那人却噗嗤笑了:“你觉得我像谪仙吗?”
少年涨红了脸,目光更加坚定:“像!”
那时的杜陵子,不叫他恶鬼,便已经是十分小看他了,竟还有人觉得他似谪仙。杜陵子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望着自己目不转睛,似有所求,便心下了然:“那你想许个心愿吗?”
“我要岐义单那老家伙血债血偿!”
杜陵子亦觉惊异,却又转瞬化为了欣喜,这般小,心中便有如此深仇大恨,他很是满意。杜陵子勾起唇角轻轻抚摸少年的脑袋:“你可知道大厉国的皇帝姓甚名谁?”
“没错,就是他。”
少年目光坚毅无比,看得他心生欢喜,许久不曾这般欢喜过了。他伸手便捻过一片树叶,在少年眼前化为灰烬,道:
“我答应你。”
那时,从未有人想过,如此一场血雨腥风,竟只是因为一个青雉小儿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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