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似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即便只是从医院大门到住院部的距离,哪怕有人为他撑着伞却还是有豆大的雨滴打湿了戈朗斯的衣袖。不知是不是因为走得太急,有斑驳的污泥沾在他的鞋子上弄脏了他的裤脚,可戈朗斯没去管这些。
自从得知李无忧险遭不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从霍凡雅赶了回来,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简约蓝色衬衣和直筒裤,连白大褂都是在来的途中脱下的。
自打他进医院的大门,帕德医师就匆匆忙地跟在他的身边汇报这李无忧的病情。据他所说, 从昨天晚上开始李无忧便高烧不退,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偶尔醒来也是因为上吐下泻,极其痛苦。身上还长出了零星的红疹,看起来像是种皮肤病……
戈朗斯心里一惊,脚下的步伐便顿了两下:李无忧的症状,为何会与北部霍瓦雅收治的病人表现出的症状如此相似?!
“严格管控进出病房的人员,避免无关人员接触到病患。对与患者接触的所有物品进行严格消毒,与病患有接触者必须严控隔离,以防传染。她的病很可能不是简简单单的皮肤病……”戈朗斯的语气有些生硬,脚下却丝毫不敢怠慢:他得去看清楚她的情况到底像不像预想的那般糟糕。
硬皮鞋底踩在地上哒哒的响,与医院安静的氛围产生鲜明的对比,就像是死神夺命的脚步声。
戈朗斯几乎要跑起来了。
“除了医院里的医师和护士,还有没有其他人与患者有过接触?”
“有,是贾斯汀伯爵。”
然而这件事,戈朗斯已经知道了。
在推开1202病房门的一刹那,他就一眼看到坐在病床旁的贾斯汀了。
但这匆忙莽撞的开门声似乎并没有引起贾斯汀的注意。他依旧笔直地坐在他的轮椅上,直愣愣地看着李无忧的睡颜,似乎是在发呆。
戈朗斯结果护士递过来的医用手套,挥了挥手遣散身后的众人,而后边带好防护用具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病床边。
他伸手过去查看了下李无忧的症状,在看到她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严重时不由得松了口气。又看了看贾斯汀,最后轻叹一声:“她的症状不算严重,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可贾斯汀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你在这里看着她也没什么用,不如全权交给这里的医生,省得你也被染上这东西。”
“小叔。”却不成想贾斯汀突然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波澜,“你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吗?”
“……什么?”戈朗斯微微皱起眉头。他并非没有听清,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吗?”贾斯汀的视线轻轻地放在李无忧的脸上,可话却是对着戈朗斯说的,“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戈朗斯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只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侄子了。
他知道贾斯汀没有在开玩笑,如果他想,贾斯汀就一定有这个能力将他送上王位。
而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登上王位的那天该是怎样的场景。那时的他一定会替兄长夺回应属于他一切,杀了那个灭了他满门的人。
可当他扪心自问,那些东西,权力,名誉,利益,王位……那些是他真正想要的吗?那些又是兄长想要的吗?
为了那一个莫须有的东西让他们兄弟自相残杀,让二十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这才是他们最不愿意看见的。
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呼出口浊气平复好心中的酸涩,而后轻轻拍了拍贾斯汀的肩膀,声音里却带上了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沙哑。
“相信我,贾斯汀。奥尔哥维亚会是一位明君的。”
滂沱的大雨依旧。
豆大的雨滴打在泥泞的土路上搅出了一个又一个灰色的泡沫。雨天路滑,道路湿泞难行,可这些都不能阻碍警队执行勘察案发现场的任务。
警界线外堆满了人。他们伸长了脖子,用或好奇或看戏的目光向里面张望着。想更进一步时却被警卫队的人用臂膀拦住了,像哄小鸡一样被他们向外面驱赶着。
奥尔哥维亚撑着一把金柄黑伞,笔直地站在警界线外面,皱眉看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穿着黑鸦服的人从坑里往外抬出来,又被盖上白色丧布。
看着那些白布被雨水打湿,死章鱼一样糊在那些尸体的脸上,他只感觉一阵又一阵的窒息。
滂沱的大雨并不能将腐尸的恶臭味冲散掉,反而将其传播得更远。这里不是官路所以没有排水口,只能任由这些带着恶臭味的污水淤积在坑洼里,一点一点渗进土里,混进地下的井水里,再被人打捞上来……
奥尔哥维亚拧了拧眉,只觉得那些恶臭的腐尸味更让人作呕了,忍不住抽出手帕来捂住了鼻子。
忍着呕意,他再次向那些尸体看过去。
从刚才开始他就隐隐觉得蹊跷。
依他所见,那些尸体的新旧程度相差过大了:有的尸体看起来像是刚死了没几天,而有的尸体却已腐烂得像是搁置了数月有余。看起来这些尸体并不是在一个相邻的时间段被丢进去的,嫌疑人抛尸的行为最起碍持续了数月有余。
那既然这场案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这些尸臭肯定会飘散出去很远的。那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里呢?还是说这个尸坑被谁保护起来了……
他越想越觉得寒凉,眉头也越蹙越紧:而且,这些尸体暴露出来的皮肤上都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像是咒文一样的图案,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场简单的无差别谋杀。
而更像是一场大型的献祭!
这个想法让他禁不住浑身一抖,一层接着一层的寒意从他脊背里蛇一样钻出来,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上了他的咽喉。
远处,一名身穿黑鸦服的警厅医师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奥尔哥维亚放开捂住口的手,将手帕收进了口袋里。他淡淡地看着那名警医向自己行礼,开口问道:“有什么新发现吗?”
他看着面前这位被黑鸦服全副武装到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看着他刚毅的蓝色眼睛。从那里面他找不到任何的杂质,澄澈的像一汪甘泉。
男人清澈的声音从乌鸦面罩下传出来,听起来闷闷的:“是的,殿下。 刚才我去查看这些尸体时发现,其中几具尸体的身上长满了红疹,有的都已经腐烂化脓。我想他们生前应该是患上了皮肤病,或许那些刻在身上的咒文就是他们用来避邪和治疗皮肤病的。”
闻言,奥尔哥维亚挑了挑眉,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生病了不去找医师看病反而去相信什么鬼画符的咒文,真是可笑!”
“或许是因为他们太穷了,王子殿下。”蓝眼睛男人又说,“毕竟——您也知道的——那些医院的收费太高了。”说着,他似乎又有些落寞。
奥尔哥维亚看着他,须臾才将他唤回神来:“带我进去看看。”
黄色的警界线被抬高,奥尔哥维亚弯腰从底下钻了过去。
刚才从外面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旦踏进来,被那些腐臭味包裹之后,他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死亡的寂静。
警界线外的人群熙熙攘攘,那些看热闹的人恨不得要将脑袋拔下来举得高高的好看清这里的热闹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些不要命的报社记者,哪怕冒着与警卫队发生肢体冲突的危险也要挤破头冲进来,好将这桩案件做成独家新闻大卖特卖。
而警界线之内,所有人都是默不做声的,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从乌鸦面罩下传出来。
人是安静的,尸体更是安静的。
那些尸体被两三个人一齐从坑中抬上来,摆成几排扔在那里。奥尔哥维亚浅浅数了数,二十几具,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到底有多少具,谁也不清楚。
这时,两名全副武装的黑鸦服医师抬着一具尸体从他们身边走过,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奥尔哥维亚打断了。
他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来捂住口鼻,弯下身凑到那具尸体前看了看。
显然,这是具新死的男性尸体,身上灰色的斑点还未有多少。可他的身上却遍布了红色的湿疹,密密麻麻的像是附骨之疽的红色蚂蚁。
奥尔哥维亚只觉得毛骨悚然,恶心又恐怖。
当然并不例外,这具尸体裸露的皮肤上也刻满了黑色的咒文。
但那些咒文并不是用威尔斯特语撰写的。那些咒文更像是远古文明中的象形文字。
他看不懂这些文字,却总觉得它们有点眼熟。
可他又是从哪儿看到过这些东西呢……
奥尔哥维亚直起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将尸体抬下去,可脑子里却还在回想着那咒文出现过的场景,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何,他莫名觉得有些心慌,就好像是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总有什么阻挡着他前进。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个真相并不是他想要的。
豆大的雨滴砸在黑色的伞面上,正如他嘭嘭的心跳般,如雷贯耳。
见他就要离开,蓝眼睛男人忍不住出声叫住他。见他转过身来询问地看向自己,男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王子殿下,祖母托我告诉您,她近来很是想念您,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就请去看看她吧。”
米弥尔跟在切西薇夫人身后,好奇地环顾着王宫墙壁上画着的壁画,有些无措地揪皱了手里的帕子:这是她第一次受邀陪同父亲和夫人来拜访自己的未婚夫家,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卡迈尔侯爵在议事厅里与国王叙旧,而切西薇夫人则被克兰茜王妃邀请去吃下午茶了。
米弥尔觉得烦闷又无聊,就自己偷溜出来透气。
走在空旷的宫廷走廊里,看着那些各自忙碌的佣人们,不知为何,她忽地想到李无忧夫人和瓦诺小姐了,觉得这种繁琐的宫宴还不如那天的下午茶让她开心。
却又想起,好像自从前日下午拜别后她就再也没收到伯爵夫人的消息了,不由得担心起夫人的近况来。想着想着又觉得嘴馋,甚是想念伯爵夫人带的甜酒的滋味了,又想着下次见到她非得得找她要上一壶不可……
正天马行空着,倏地听见前方传来急匆匆的“嗒嗒”脚步声。
抬头,便看见一行人大步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男子身穿黑色常式宫廷服,神色凝重,大步流星向这边过来。
米弥尔仅是看了他一眼就呆住了。
他是奥尔哥维亚王子,她从画像上见过。
她当时收到画像时,只觉得画像上的人英俊非凡,却没想到他真人会比画像上还要英俊千百万倍。哪怕现在他神色凝重眉头紧锁,却更衬得他线条硬朗刚毅非凡,就好像是名画家雕刻出的神像一般。
却只是一刻,她就马上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赶忙闪到一边将路让了出来。
她有些手足无措,又因刚才的失礼羞得面红耳赤,垂着头罚站似的躲在一边,下意识揪紧了裙摆,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米弥尔再次愣住了。
可这次,她是被吓住的。
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就连这行人走远后她都依旧无法地正常呼吸。
为什么会有人的眼神那样的冰冷,就像是结了冰一般……
她突然想起有人向她提起过奥哥维亚,他们都叫他“笑面虎”,说他最擅长的就是笑里藏刀。
她那时还不以为然。
可此时她却相信了。
他确实是只老虎。看起来笑盈盈的,可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视人如蝼蚁般的讥讽与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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