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初秋之际的关外朔城已然迎来第一场纷扬大雪,整夜落雪过后,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白茫一片。
铁蹄踏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划破清晨宁静,马蹄行来,踏散了一地积雪,与之一起被踏散的,还有将军帐内本就算不上平静的气氛。
“咣当”一声,白瓷茶盏四分五裂碎裂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出,瞬间降了温度,腾起一圈白烟来。
“简直荒唐!”年约四十的中年将军坐在帐中左方首位,一脸胡茬颇有几分北代蛮族的模样。此时正横眉竖眼,瞪向书案后阖目沉思的男人,“两国会谈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怎容一黄口小儿插手!上将军,此事您竟也允准?”
旁侧另一人微微皱眉,抬手阻了一把他的未完之语,开口道:“上将军恕罪,周将军向来口无遮拦惯了,并非有意顶撞。只是他有一点却未说错,这两国会谈兹事体大,陛下选派公主出使,是否……略有不妥之处?”
他话音一落,帐中顿有不少人低声附和。
顾忌着公主之尊不可冒犯,他们方才小心斟酌着言辞。不然岂止是略有不妥,简直是不妥极了!
朔城地处要塞,与北代相接,以往北代蛮夷时常越界抢掠粮草,边境百姓民不聊生。经几年苦战,又幸得有眼前这位上将军领轻骑突袭,生擒北代王子,一举击溃来犯军队,终换得这个生性贪婪的蛮夷之国称臣投降。
可是陛下一道圣旨,竟然弃满朝能臣不选,指派襄阳公主为使,代君参会招降。
公主车架已近朔城,再有十来日便可到达。
也意味着使臣人选没有更换的可能,此事,也再无商量余地。
先帝还是公主之时,圣上久久无子,后不顾群臣反对,立公主为皇太女,继位为帝。至此以后,女子得以入太学,更由先皇亲自主持,选拔出第一批朝廷女官。
襄阳公主褚绥宁为皇后嫡出,当今太子胞妹。由先帝亲赐封地虞州,赐封号襄阳,在封地之中有治民建军之权,可掌亲兵,位同王爵。
她自小受太傅悉心教导,与两位皇子等同,及笈后正式入朝参政,领户部事。
传闻之中襄阳公主行事张扬,于政事之道上见解丝毫不输男子,颇得朝中女官
与新贵追捧。
可即使女子入朝先例已开多年,在固己守旧的老臣心中,仍对此事十分反感。
帐内议论纷纷,显然对人选极为不满。
待好半晌后,窃窃私语之声停了,才有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对上方始终一言未发的年轻男人拱了拱手,“上将军,您怎么看待此事?”
话音落,帐中顿时安静下来,一时之间连帐外马儿刨蹄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上方半靠着椅背的秦恪之身上。
年轻的将军单手衬着下颌,不动声色地看着满帐争论不休的武将。
他未着甲胄,仅穿了一身黑色常服。虽然面色带着几分重伤未愈的苍白,狭长的眸中却透出凛然的锐气,目光睨过之处,众人纷纷下意识屏声息气。
在诸多目光注视下,他仍是泰然模样。
半晌,秦恪之发出一声嗤笑,“诸位以为,我该如何看待?”
“这……”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不过这下无人出来应答。
秦恪之问道:“是要抗旨不尊,拒迎公主入城,还是频频再向陛下上书,携功迫主以改其意?”
他的声音平淡得很,甚至因为伤重而少了几分力气,却问得帐中众人脊背绷直,出了一身冷汗。
拒迎公主入城,便是当众打了太子的脸,是不想要命了罢。至于携功迫主,虽说晋国能够在北代与南虢两国虎视眈眈之下傲然屹立,镇守武将居功至伟,但是功高震主自古以来就是天子大忌。
便是如今陛下志在山水,不事朝政,可在朝中分庭抗礼的太子与齐王,谁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一个个都被问成了锯嘴的葫芦。
秦恪之以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咳了两声,淡淡道:“诸位还有何高见?”
众人沉默,唯有最先开口反驳的中年将军周挚仍然面露不忿之色,霍然起身皱眉反问:“难道就任由公主接管此事?会谈兹事体大,北代动作频频,一直想在缴纳岁贡的数额上做文章。若是公主无能,不能弹压北代,我等岂不是功亏一篑?我晋国又颜面何存?”
他话音落,顿时又有人的面色活泛起来。
周挚不满秦恪之年纪轻轻坐上高位,一向爱仗着资历同他唱反调。
秦恪之缓缓坐直身体,屈指轻扣了下案面。
“周将军此言冒失了些,但这也是属下们最为担心的问题。”有人帮腔道:“妇人之见,理一府庶务尚可,如何掌国之重事?”
帐中顿时又开始议论纷纷。
营中势力曾经盘根错节,单凭谁一人之力难以整治。近年在秦恪之治下已然好了许多,可却仍有不少如周挚一般仗着军功与出身,居功自傲,不服管教之人。
他向来过得顺风顺水,人也被捧得忘乎所以。
他们借着这事为由头发难,但却忘了,秦恪之同样可以用这事为由头,借着皇室的势收拾了他们。
秦恪之心中冷笑,似剑一般的目光对上周挚的眼睛。
周挚身子一抖,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开口说些什么。
秦恪之摩挲了下腰间那枚质地不算上乘的玉佩,正欲张口说话。
军帐的幕帘却在这时倏然被人从外掀开,冷风卷着细雪灌进来,吹翻了秦恪之面前书案上几页薄如蝉翼的信纸。其中一张被风翻卷着,缓缓落在一双云锦绣鞋前。
绣鞋的主人踩过这页信纸,不急不缓径直走到帐中。
“能不能掌得了国之重事,你可没资格说了算。”
众人皆惊。
掀帘进来的褚绥宁穿了一身暗红绣纹宫装,外面罩着织锦斗篷。她姿容昳丽,一双眼尾微微向上挑着。
眼角生了颗颜色殷红的朱砂痣,分明是一张娇柔芙蓉面,又因这泪痣生出万种风情来。
美人面有倾城姿,神色却如剑锋般冷淡凌厉。
“锃”的一声,佩剑出鞘,剑尖抵在美人纤细白嫩的颈边。
帐中超过半数之人骤然起身,抬手握住腰间佩剑。
褚绥宁身后侍卫同样剑指众人,剑锋映出一片寒光,帐中气氛似凝滞了一般。
“放肆!何人胆敢擅闯!”周挚拍案怒道,“外面看守之人都是吃素的不成?”
寒风扑进帐中,吹起褚绥宁颊边几缕碎发,几乎快要从剑锋之上擦过。
她垂了垂眼,抬手两指轻轻拨开了抵在面前的长剑。
不知怎的,对上那眼中的寒意,原本剑指她那人竟下意识被骇得后退一步,握剑的手轻颤了下。
长剑落地,咣当有声。
这声音惊得所有人一颤。
褚绥宁上前一步,缓缓抬头对上秦恪之的视线。
美人身姿窈窕却挺得笔直,长发如绸缎般黑亮顺滑,与衣衫一道被寒风吹得猎猎而起。
秦恪之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但未佩剑,只是单手负在身后,面沉如水。
周挚还欲再叱:“擅闯军营重地论罪当斩,哪里来的……”
“闭嘴!”秦恪之猛然喝道,眼眸之中划过异样神色,目光似鹰般凶狠。
周挚被这眼神一瞪,后半截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
有侍卫搬来木椅,褚绥宁一掀裙摆坐下,唇角露出冷笑:“在论罪之前不如你先告诉本宫,意图行刺皇嗣,又罪当如何?”
帐中众人顿时惊出一头冷汗,无人敢在此时吭声。
还有十来日功夫才能到达朔城的襄阳公主,竟然就这么大刺刺地掀帘进来,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不知之前她在帐外站了多久,那些关于“妇人之见”的言论,又听了多少去。
他们一个个方才说得慷慨激昂,这下全手脚发软,不知这位行事素来张扬无忌的公主要作何处置。
见众人都不说话,褚绥宁接过侍卫递来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在一片静默中,秦恪之上前几步,行了一个标准的臣下之礼,“微臣秦恪之,参见襄阳公主。”
褚绥宁单手支着下颌,瞥见他平淡的面色,似笑非笑道:“上将军见到本宫,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她打量着这位在晋国久负盛名的少年将军。
出身寒微,年少从军。
与俊美容貌一同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有他在沙场上骁勇不凡的战绩。早年晋国式微,北代南虢便频频来犯边境,肆意劫掠百姓粮草,朝中无人可用之际,是籍籍无名的秦恪之骤然展露头角。
持枪纵马,退北代,却南虢,尤擅领轻骑奇袭,屡立战功。
晋国之中,怕是无人不知上将军秦郎美名。
褚绥宁从前觉得传言有所夸大,如今见了本人,却又觉得着所有的溢美之词加诸在他的身上,似乎也并不为过。
“臣并没有不惊讶。”秦恪之站直身子,面无表情,“公主驾临,臣等未能远迎,着实惶恐。”
褚绥宁唇角微微抽搐了下:“不必惶恐,是本宫早到了。”
他的面色和神情,实在不像是惶恐,更像是写满了——若是褚绥宁按照常理出牌按时到来,他才真的会惊讶。
众人这时才像如梦初醒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褚绥宁站起身来,顺手抚平裙摆,似乎是没有看到周挚等人忿忿不平又兀自强忍的神情,只看着秦恪之道:“本宫有些话,想单独与上将军谈谈。”
秦恪之深深地看了褚绥宁一眼,微微抬手,“公主这边请。”
褚绥宁转身朝帐外走去,一步踏出军帐之前,她轻轻侧头望向这群跪了一地的武将,勾起一个轻蔑冷笑。
随即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秦恪之也意味不明地回望了一眼,便负手跟上,帘子随后落下,遮去两人背影。
众人这才像溺水之人倏然浮出水面一样,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一人心有余悸道:“从前只是听闻襄阳公主行事张扬了些,不曾想竟然是这般……”
另一人冷笑道:“你懂什么,方才还嘲讽妇人之见,依我看,你们才是井底之蛙罢。允女子入朝都多少年了,若是公主没有真才实学,太子与陛下怎会放心将户部如此重要的差事交给她。”
“行了。”有人不耐地沉声打断道:“妄议皇族,都不想要脑袋了?公主突然来得蹊跷,且看她究竟有何话要与上将军说罢。”
说到最后,这人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众人无奈对视,也纷纷摇头,三三两两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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