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衡书回来的时候,被端坐在桌前的褚绥宁吓得浑身一激灵,“公、公主殿下?”
他以询问眼神看向秦恪之,后者无奈地“嗯”了一声,接话的却是褚绥宁。
“本是突然想起还有事便折返回来。”褚绥宁唇角再次微微抽搐了下,对上秦恪之微微有些不自在的目光,转头避开蹙眉道:“会谈在即,上将军的伤势必须尽快痊愈,不能再拖,本宫……传了公主府的随行太医过来。”
能有宫中太医看诊自然最好不过,宁衡书见秦恪之冲自己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放心下来,对褚绥宁行了一礼,“参谋军事宁衡书,见过襄阳公主。”
褚绥宁将他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得一清二楚,摆了摆手,“坐罢。”
太医来得极快,按照褚绥宁吩咐的,换了身并不起眼的侍卫常服,避开巡逻暗哨悄悄进来。
“去给上将军看看伤势,再开张调养方子。”褚绥宁道。
秦恪之起身引着太医往帐后去,太医放下药箱,开始替他解开胸前缠绕的纱布。
隔了屏风,依稀只能看见两道模糊人影。
宁衡书亲自出去端了热水送进去,再端出来时已是满满一盆血水。
褚绥宁单手撑着下颌瞧了半天,竟然只能听得些许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秦恪之连微弱的呻吟都没发出一声。
她抚了抚鬓边步摇垂下的一缕流苏,看向屏风后端坐的身影。
方才只是匆忙一瞥,她还是看清了秦恪之胸前大片浸开的血渍,那么重的伤势几可致命。
他却照旧出现在军帐中议事,面色如常,叫人看不出端倪。
褚绥宁第一次,真心有些敬佩一个人。
宁衡书第二次端来干净热水时,褚绥宁正起身准备离开。
他疑惑道:“公主方才不是说还有事?”
褚绥宁看了眼屏风的方向,垂了垂眼睑,“明日再说,先让上将军安心止血。”
宁衡书微微一愣,眼底旋即多了抹暖意,放下铜盆笑道:“那臣送一送公主。”
——
送走太医,已经过了午膳时分。
一角的熏笼里燃着沉水香,微烟袅袅驱散了几分帐中的血腥气味。
秦恪之散下一头墨发,仅着了中衣半靠在塌边。他本就姿容俊美,这下脸色苍白无血色,自有一股虚弱的郁态。
宁衡书却翻了个白眼,面色不悦地直接抓起披风兜头扔向他,“将军大人,你还嫌伤得不够重?”
秦恪之接过来,慢条斯理披在身上。
宁衡书叹了口气,在桌旁坐下来,“公主离去前让你安心止血养伤,有事明日再说与你听。”
秦恪之半阖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她与我想象中倒有些不同。”宁衡书若有所思,“原以为在公主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心中,不会在乎一个臣下的生死。”
秦恪之睁开眼,神色清明,“各取所需罢了。”
况且,他的性命,也不需要由谁来在乎。
宁衡书笑起来,“是,各取所需。不过一个聪明又懂进退有度的公主,相处起来可比一个只知道骄纵跋扈的公主省心得多。”
“的确。”秦恪之赞同道。
襄阳公主面对周挚等人以冷笑置之,却不与他们过多辩驳,反而让这群心中有鬼的人坐立难安,更加想要去揣摩她的心思。
而面对秦恪之时,她与他同样明白,端着公主架子兜圈子或是想要以身份压迫都只会反其道而行之。
不如直接亮明来意,毕竟以利益筑起的联盟,才最为坚固。
他也喜欢同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若我没猜错的话,公主这么匆忙提前到来,是因为你的伤罢?”宁衡书道。
这话问得暧昧,不知内情的人听了必然以为二人之间存在点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在笑着,眼底却含了深意。
“是。”秦恪之并不否认,坦诚道:“我伤得蹊跷,令她起了疑心。云骑营由我亲率,守住岩山虽不敢说轻而易举,但人马绝不会这么折损严重。”
这话嚣张,但从秦恪之口中说出来,却又十分理所当然。
宁衡书敏锐地抓住重点:“公主是否收到了什么消息?她怀疑另有原因?”
秦恪之眼瞳黑沉,神情晦暗如同奔涌暗流,沉声道:“她带来了一封弹劾雍州安抚使李元秀私自加收赋税,贪赃枉法的奏折。”
宁衡书惊声道:“她猜到你此次险些战败,是因为李元秀可能擅动了军饷?”
秦恪之:“不错。”
秦恪之自领兵以来,鲜少有过败绩。
少年将军鲜衣怒马,一柄长枪威震天下。只要他黑骑银甲冲锋在前,便是对敌人最大的震慑。
李元秀平日里加收赋税暗里克扣也就罢了,可他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军饷上。
原本粮饷被人暗中调换,以此充好,导致岩山一战马疲人倦,士气大减。秦恪之再如何骁勇善战,也难以率领疲惫的部下毫发无伤地冲破北代精兵重重封锁突围。
此番能够以如此沉重的代价换来反败为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褚绥宁的公主仪驾原本还有十来日才能到达,但她在半路便收到秦恪之重伤的密探消息,并且十分聪明地猜到了两件事情之间的关联。
她日夜兼程匆匆赶来,只怕李元秀的好日子马上就快要到头。
秦恪之把玩着枕边玉佩,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宁衡书抹了一把额间冷汗,心有余悸,“她知晓一点便能迅速想通关窍,那我下次与她对上,岂不是要字斟句酌,以免言多必失?”
“方才是谁说公主与你想的有所不同?”秦恪之漫不经心道:“平常处之即可。”
“是吗?”宁衡书凉凉道。
宁衡书与秦恪之相识之时,秦恪之还只是镇北侯帐下一名普通骑兵。十来年的生死相交,若论起对他的了解,只怕无人能出起左右。
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是密谈递了你的消息出去,还是你有意透露?”
“不过试探一二。”秦恪之一点没有被揭破的窘迫,欣然承认道,“若公主真的无能,那即便是太子殿下的嫡亲妹妹,也绝不能将如此重要的事情相托。”
宁衡书道:“是你赌赢了。”
秦恪之想到褚绥宁那声冷哼,轻轻勾起唇角。
“你与公主还真是天生绝配。”宁衡书问到了想要知道的,随意在桌边坐下,原本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随意倚靠在椅背上,“若你不做武将改做文臣,就凭你与公主的心眼,只怕齐王殿下一系不少人都要被你们挤兑得没有立足之地。”
秦恪之抬眼:“嗯?”
“从前我便觉着,这营中诸位将领,没有一个的脑子能玩得过你。如今来了一个襄阳公主,倒能跟你战得棋逢对手。”宁衡书扬起一边眉毛,“公主未有婚配,前些年倒是听闻圣上有意择定驸马,不知怎么又打消了主意。反正你早晚都是要回京,不如看看公主如何啊?高僧批命说你命中姻缘极贵,公主够贵了罢……哎哟!”
余下的话被凌空扔来的兵书砸断,宁衡书龇牙咧嘴地捂着额角嘟哝:“下手真狠,一点都不留情面!”
“胡说八道。”秦恪之淡淡道:“我对尚公主没兴趣。”
“你还未到雍州驻守时,镇北侯有意将爱女许婚与你,那时你说只是兄妹之情因此拒了婚事。”宁衡书撑着下巴,忍笑一般盯着他,“你不喜娇柔女子,也不喜公主这般强势聪慧的,难不成在营中久了,你……”
虽然你是否喜爱男子这话宁遥没胆子说出口,秦恪之又怎会猜不到。
他拉长的尾音未免太能让人浮想联翩,秦恪之俊美的面容直接黑成锅底,咬牙切齿警告道:“宁遥!”
被唤了表字的宁衡书看着秦恪之精彩的面色,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秦恪之待他笑够了,才沉声道:“你在外不得这般口无遮拦,传扬出去有损女子清誉。”
“这是当然,我怎会轻重不分,只是在你面前说说罢了。”宁衡书就着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饮尽,“你那小师妹听说已在京中定了人家,来年就要成亲了。你和她也算半个青梅竹马,当真只有兄妹情分?”
秦恪之微微仰起下巴:“当真。”
他入镇北侯麾下,一心只在如何学习兵法策论之道,况且男女有别,与镇北侯之女陈莺莺并没有过多交集。
不过是互相回礼,礼貌唤一句师妹罢了。
镇北侯夫人待他如亲子,也知晓他的人品脾性。若仗着恩情硬逼秦恪之娶了陈莺莺,他也会待之有礼,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但也仅此而已,不过是为了责任。
况且这对秦恪之来说太不公平。
镇北侯夫人疼爱女儿,也心疼自己看着长大的秦恪之,在他拒了这门婚事后反而松了口气。
秦恪之行事一向果决冷硬,对陈莺莺那样被娇养得天真单纯的姑娘来说,实则并非良人。
秦恪之神色不似作伪,宁衡书心中担忧微微散去,插科打诨一般的玩笑,不过是担心他会为此伤情罢了。
宁衡书展颜道:“陈姑娘养在深闺锦绣之中,镇北侯夫人为她寻了清流文官,是桩不错的姻缘。”
秦恪之“嗯”了一声。
宁衡书瞥到地上沾了血的外袍,忽地想起褚绥宁为秦恪之传来的太医,心头一动,凑近问到:“那你觉得,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秦恪之看着他,脑中忽然浮现起褚绥宁伴着细碎雪粒倏然掀帘而入的样子。
强硬张扬,又尊贵无双。
喉中“不知”二字转了又转,却不知怎的,似被卡住了一般,终究没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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