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褚绥宁的仪驾从朔城启程,向着北代城池宿弩行去。

    宿弩城需要沿洮河西行,穿过一片广袤草原后才能到达。

    秦恪之领兵随侍左右,褚绥宁将幕帘掀开一角,便看见澄明天幕下他轮廓清晰的侧脸。

    秦恪之□□是他的坐骑逐影,通体黝黑不带杂色,马身在正午暖阳下似散着淡淡光芒。

    马上这人身似松柏,锐如利剑。

    一双长腿紧贴着马腹,玄色衣摆顺势而落,挺拔身形之下,单手倒提银枪的样子又带了几分少年侠客的江湖豪气。

    褚绥宁定睛看了几眼,便觉得面上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秦恪之察觉到她视线,单手收紧缰绳打马靠近,询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草原凛冽的风将他身上清淡好闻的皂角香气迎面送了过来,褚绥宁将自己面上发烫的原因归咎于车内空气沉闷,便道:“……本宫想骑马,让闻溪将影来牵过来。”

    这里地势平坦开阔,十分适合跑马,秦恪之却迟疑了下,“正午日头晒人,公主当真要下车骑马?”

    “不妨事。”褚绥宁摇头道,“车中待久了憋闷,牵来就是。”

    秦恪之露出了点玩味的笑意,“臣方才没听清,公主的马儿叫什么?”

    褚绥宁张口便道:“影……”

    在秦恪之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褚绥宁的面颊一下子便红了个透。

    他的坐骑叫逐影,而她的叫做影来。

    褚绥宁强撑气势,仰头道:“去让闻溪牵来就是,哪来那么多话。”

    秦恪之点到即止,不再逗她,收紧缰绳就一跃朝后方奔了过去。

    其实在车中坐着舒适得很,哪里有褚绥宁说的半分憋闷。

    她先前是快马加鞭而来,一应仪驾皆随后慢慢行来,车驾行至营中那日,令不少人在暗中咂舌。

    高大翟车镶金裹铜,车顶朱红的脊梁四角分列着振翅欲飞的铜铸凤凰。四角垂挂着珠帘细纱,车辆行进间微微晃动便光华耀目。

    车架前后皆有内侍执着红罗掌扇重重遮蔽簇拥,此等皇室排场远非一般世家能够相较。

    车中宽敞能容六人并乘,就算是褚祁云的太子舆车,也有些及不上褚绥宁的这架。

    只是不知怎的,瞧见秦恪之在马上英姿,褚绥宁便觉得有些心痒难耐。也想像他一样,策马在草原上疾驰一场,感受关外凛冽的风拂过面颊的畅快之感。

    秦恪之很快便将褚绥宁那匹雪白的马儿牵来。

    影来在宫中皆有专人照料,褚祁云特地为褚绥宁挑了这匹品相生得十分好看的母马。却不想影来的性格非但不温顺,还时常见了校场上的战马就跃跃欲试想要前去一较高下。

    褚绥宁却十分喜欢它。

    影来原本在秦恪之手底下还算乖巧,只是不时有些不耐地抖抖鬃毛。倒没像平日那样,只要生人一靠近它,就要作出随时都会暴起伤人的防备之态。

    褚绥宁唤了闻溪过来替自己改妆,卸了繁复的珠钗,只用了暗红发带将柔亮长发高高束起。

    她掀帘下车,影来见了主人,猛然蓄力想朝褚绥宁冲过去,连秦恪之都险些一时没有控制住马势。

    褚绥宁招招手,“松开吧,没关系。”

    秦恪之依言放开缰绳,影来便撒蹄朝褚绥宁奔了过去,垂头蹭着她的手臂,露出十分亲昵的样子。

    褚绥宁攀住马鞍使劲顺势而上,稳稳坐在马背之上。

    秦恪之低低吁喝一声,驭着逐影小跑起来。

    影来平日少见这样高大的黑骑,好胜之心又起,顿时就朝秦恪之的方向冲了过去。

    “上将军。”褚绥宁幽深的眸中含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抬头看他,“不如你陪本宫跑上一圈?”

    秦恪之又想起那日茫茫雪原上红衣似火的身影。

    长发翻飞,身形相叠。

    恍惚之间似是那日单手挽弓的少女正在朝他疾驰而来。

    他仰起下颌,淡声道:“好!”

    两骑并行,腾跃纵驰起来。

    长长的仪驾队伍被远远甩在身后,一方广阔草原之中一黑一白两骑并驾齐驱。

    远处天际如洗不见流云,无端叫人心境都跟着开阔起来。

    马势颠簸,褚绥宁极力稳住身形,分神去看身侧的秦恪之。

    单手倒提精铁所铸的银枪丝毫未能使他动作迟滞,他的身体微微弓着,似张拉满的弦。

    唇角却是轻轻勾着,忽而抬眼,对上褚绥宁的视线。

    两人的长发皆被风吹得乱舞,发尾缠绕在一块,又不时从面上抚过,带起酥麻痒意。

    影来少有能跑得如此畅快的时候,前蹄一刨草地,更是卯足了劲一路疾驰。

    耳边只闻猎猎风声,鼓起宽大的袖袍。

    不知跑了多远出处,纵目望去,一方天际之下竟能见秦恪之与褚绥宁二人。

    褚绥宁微有些气喘,收紧缰绳降下速度来,逐影也随之放慢了速度,跟在她身侧。

    奔马纵驰实在畅快,褚绥宁面颊蒙上湿意。玉色肌肤上浸了一层水光,在正午日头照耀下更是淋漓生光。

    秦恪之守礼移开视线,心跳却微微加快起来。

    “这还是本宫第一次能够这样尽兴。”褚绥宁随意撩了把乱发,眼波轻扫间,眼尾那颗朱砂小痣殷红得仿佛快要滴下来,“边城与禁宫,果然是两处截然不同的地方。”

    “世人皆言关外贫瘠。”秦恪之面上也有一丝潮红之色,呼吸却还算平缓,望向褚绥宁的目光似带了光亮,“难得公主竟会喜欢。”

    褚绥宁端坐在白马之上,发带松散以后长发垂落而下,更填几分柔媚。她瞥了秦恪之一眼,腿上用劲轻夹马腹,“肆意纵驰是难得的人生畅快事,本宫当然喜欢。”

    褚绥宁从以襄阳公主的身份踏入朝堂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她不甘于此生只做一个被困在锦绣牢笼中的公主。

    禁宫之中的方寸天地困不住她,礼法教条也束缚不住她。

    比起着一身锦衣华服高坐于庙堂之上受人参拜,褚绥宁心中更向往这样快意恩仇的人生。

    虽然身份总叫人身不由己,但却还是能从中偷出一丝闲暇来。

    秦恪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接住一缕从掌心滑过的发丝。

    这点子痒意一路从掌心蔓到心底。

    她尊贵无双,又明媚得神采飞扬,他的眼神无法从这模样上移开。

    秦恪之感受到自己心中不同于往常的悸动之意,蓦然一沉。

    他入军中之时年岁尚小,多年打拼下来,满心满眼里除了拼杀和掌权,便再没有过其他的东西。

    秦恪之生得斯文俊美,又没有根基靠山,军中没有什么可以消遣的东西,便有人常常十分恶劣地拿他的相貌来打趣。

    有人嘲讽他如此瘦弱却还做梦参军,不如去给达官贵人做个弄臣还爬得更快,最初的那段日子他几乎是咬着牙在抗,哪里还能□□去想别的东西。

    到后来他屡次率领部下奇袭,朝中频频封赏,他却对男女情爱之事依旧了无兴趣。

    容貌姣好的美人,在秦恪之心中不过是各方势力拉拢示好的筹码,她们言笑晏晏,也随时可能掏出利刃,予他致命一击。

    他未曾尝试过动心是何种感觉,却在今日一时失了神。

    或许是在阔原之上纵马的姑娘眉眼疏阔,像是细碎的微光都融化在了她的眼睛里。

    也或许是在更早,那个伴着寒风落雪掀帘而入,气势锐如剑锋的公主,就已经一步踏进了他的心里。

    草原上的风依然凛冽不息,秦恪之垂目敛睫,低声道:“该回去了,若公主下次还有兴致,臣……必然奉陪。”

    ——

    瞧见两骑并辔纵驰归来,姿态并不十分亲昵,却总觉又股叫人心底发痒的微妙之感,苏赫尔仰靠在车壁上,懒洋洋地冲秦恪之招了下手。

    褚绥宁已回舆车内去重新梳洗改妆,秦恪之打马靠近囚车,眉眼凝着冷色,“何事?”

    “你对我就这般态度?”苏赫尔起身离他近了些,带起镣铐一阵清响,“方才还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见了我便立马变脸。秦大将军,你可真是薄情寡义啊。”

    秦恪之脸色又黑沉了一个度,“你不懂其意,就不要瞎说。”

    苏赫尔虽对中原文化十分崇尚,但对有些复杂的词语的确一知半解。他当下便挠头道:“我用得不对吗,这应该是什么意思?”

    秦恪之冷冷道:“不知道。”

    “喂!”苏赫尔从木栏的缝隙间伸腿踢了秦恪之马腹一脚,不满道:“襄阳公主都已同意我入晋国修习,你不告诉我,我可问公主去了啊!”

    他这一脚只是玩笑之意,力度不大。

    并未惊了逐影,却让这匹脾性暴躁的马儿仰头,狠狠朝他喷了下鼻息。

    反倒惊了苏赫尔。

    秦恪之忍俊不禁,嗤笑一声。

    苏赫尔十分羡艳地看了一眼逐影粗壮有力地四蹄,赞叹道:“也不知你哪里来的运气可以将这么强壮的野马驯服,就算是在我们北代,想要找出能与它相比的军马也是十分不易的。”

    秦恪之轻抚了两下逐影的长鬃,“你找我过来,是有何事?”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提醒一下你。”苏赫尔眯了眯眼道,“若是想要到达湖泊边扎寨歇息,你最好让队伍快些赶路。前边那一片到了晚上常有狼群出没,我可不想随你们一起送死。”

    秦恪之解下腰间水囊扔给他,“多谢。”

    “不谢。”苏赫尔接过拧开,毫不客气地灌下几口,未来得及吞咽的水从突起的喉结滑落,一路没入衣领中。

    他喝完了水,凑到秦恪之身侧神秘道:“进了北代境内,你就没有我熟悉了。我看你方才同襄阳公主一道策马开心得很,这附近几片花海正是开花的季节,可要我告诉你随后好带公主过去讨她欢心?在我们北代只有最身强力壮的男儿才能得姑娘喜爱,我看你这样的就瘦弱了些,想得姑娘青眼,就要从别的地方——喂我还没喝完!”

    苏赫尔气得像头嗷嗷叫的狼崽子,秦恪之却黑着一张俊脸,利落地用枪尖将水囊一挑,头也不回地策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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