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将要熄灭,秦恪之没有再往里继续添柴。
巡逻戍守的侍卫还在远处,周围一时安静得秦恪之与苏赫尔能听见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苏赫尔打了个哈欠,靠在身后树干上满脸困意,他看着秦恪之不见疲惫的侧脸,嘀咕道:“还真是个铁打的人。”
秦恪之右手指尖微动,就挨着冰凉的枪身。
被这凉意一激,意识便瞬间清明了许多。
他侧头看了一眼苏赫尔快要塌下的眼皮,不怀好意地低声笑道:“你马上就会清醒了。”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苏赫尔没能听清,追问道:“什么?”
秦恪之却没再开口了。
他不知在看着哪里,漆黑的瞳仁中露出一丝凛然杀意。
来了!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疾如闪电。
秦恪之的动作却更快,他如蛰伏了一夜终于迎来猎物的孤狼一般,眸中略过嗜血狠意。□□横过撞出“铮”的一声,箭矢偏了方向,钉入苏赫尔身后树干之中。
长长尾羽颤动不止。
事发突然,苏赫尔被狠狠吓了一跳,他跳起身来怒道:“秦放!你故意的是不是!”
这支羽箭再偏一点,穿透的就是他的脑袋!
秦恪之抓起身侧长剑扔给他,朝前头骤起的火光处纵身跃去,还能在间隙回头冲他凉凉一笑:“我的准头一向不错。”
这王八蛋!
苏赫尔愤怒地咬牙,还是接了长剑,紧随在秦恪之身后。
别以为他不知道,秦恪之这混蛋是逮到空子就要借机敲打他一番,生怕他生出点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在方才那破空一箭之后,羽箭如雨点般密密麻麻袭来。
天边炸开一朵用以示警的绚丽烟花,几乎映亮了半方夜空。
各处不断传来铁骑碰撞的金戈之声,一列侍卫手执长剑,将正中的营帐重重围拢保护。
“混蛋!”苏赫尔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眸中一片猩红。
他们果然动手了。
过了泽湖还有几日路程就要到达,此后一路平坦及其不易设伏。南虢与那群叛徒想要动手,今夜无疑就是良机。
他执意要跟着秦恪之,也是想确保今夜平安度过方才能放心。
若在此处出事,晋国只会将一切都怪罪在北代的头上。眼看将要达成之事就要泡汤,还要因为这些叛徒而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苏赫尔就恨得几欲发狂。
他那道貌岸然的好叔叔,在阿大面前装得一片兄友弟恭,转头就在背地谋划企图夺权,带领北边二十九部叛出自立为王。
现下还要在此处截杀他们。
事成,能捉了褚襄阳公主用以作与晋国谈和的筹码。
事败,也能离间他们与晋国。
怀疑的裂缝一旦存在,就会如同附骨之蛆。
就如同方才的秦恪之。
秦恪之在今夜替他打开了镣铐,只是为了试探他是否会有异动。
在第一支羽箭射来之时,若他有半点异心,精铁所制的箭矢便当真会洞穿他的脑袋。
秦恪之,从来都不会失手。
苏赫尔在愣神间,被人用力一扯,避开飞来的乱箭。
“发什么愣。”秦恪之长枪横立身前,冷冷道:“你想死,我现在就可送你一程。”
苏赫尔:“……”
他立马回过神来,侧头去望正中被层层保护的营帐。
见精兵手执重剑,神色冷冽不见慌乱,才在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秦恪之适时道:“公主不会有事,不然——你准备好提头来见。”
秦恪之才话毕,苏赫尔脸色骤然一变。
他看见了漆黑夜幕中一双荧如绿玉的眼睛。
不对,不是一双。
头狼脚掌踏碎枯叶缓慢行来,在它的身后,一双接一双碧色眼瞳浮现出来。
一声狼嚎过后,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在四周此起彼伏。
苏赫尔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对野兽的习性也极为熟悉,秦恪之抬手示意部下后撤,转头看向他,“我们该怎么做?”
“你……”他没料到秦恪之竟然愿意征询自己的意见,有些微怔,“还肯信任我?”
秦恪之冷声道:“用人不疑。”
苏赫尔心中一热,仿佛有团火簇然而起。他沉下面色,眸中泛出寒意,“好,那就带人随我一道,杀出去!”
纵使狼以群居,受人驱使围攻他们,但野兽终究是野兽。
寻常在草原之上见了狼群不可妄动,只要伤了一只整个群族都会暴起攻之,形单影只的人自然害怕。
他们这行人皆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良将,狼群凶猛,却也畏惧刀剑。
与其束手束脚地一味退缩,还不如直接冲杀出一条路来。
狼群生畏,自然就会退去。
一夜令人竦然的狼嚎与厮杀之声未停,原本平静的土地尽数染了血色。
刀剑相碰的声音终于渐渐减弱,狼群止住了攻势,开始一步一步慢慢后退。
地上堆积着不少野狼与蒙面死士的尸体,空气中隐约浮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终于退了。”陆续有人低声呢喃道,已经脱力发软的手将掌中长剑狠狠插入泥地之中,虚脱般坐了下来。
秦恪之倒提着长枪与苏赫尔站在一处,温热的殷红血液正顺着枪尖往下滴落。
他仍是一袭玄衣,长身鹤立。
长发略显凌乱却不狼狈,面颊之上沾了血,在白皙的肌肤上透出一点妖冶之色。
苏赫尔正抬手,慢条斯理地舔舐掉手背上沾染的血迹。
厮杀让他心底的兴奋之意更甚,堆积在他周围的尸身竟比秦恪之身侧的还要多。
苏赫尔神采奕奕,眸中仿若有光,半点不见疲倦。
秦恪之漫不经心地垂头,踢开脚下一只拦路的手,又看着苏赫尔认真道:“多谢。”
他本可以假意帮忙,实则再袖手旁观。
他们的人马折损越是严重,到了北代的地盘就越要受制于人。
但苏赫尔却几次在死士的刀下救人。
“你说过的,用人不疑。”苏赫尔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神色同样认真,“你既然给了信任,我便不能辜负。”
更何况,杀尽北二十九部的走狗,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秦恪之仰头看了下泛白的天际,“天快亮了。”
天幕之上浓黑墨色褪去,让人心头的沉窒之感也松了几分。
“是啊。”苏赫尔掂了掂掌中长剑,点头笑道:“天亮了。”
秦恪之转身朝正中营帐走去,侍卫见他行来,自发让出一条道,躬身行礼,“见过上将军。”
褚绥宁已掀帘立在营帐前,不知看了多久。
她的长发只是简单梳拢,披着一身素色大氅。
彻夜未眠让褚绥宁的唇色有些泛白,身形单薄纤细,神色却十分冰冷。
见秦恪之大步行来,眼底才露出一点暖意。
秦恪之行礼:“微臣参见公主。”
褚绥宁亲手扶了他起来,眸光扫过四周,点头柔声道:“你们都辛苦了。”
这些精兵大多年轻,见公主态度温和,方才浴血厮杀不曾手软的人竟然罕见红了耳廓。
“都散了吧。”褚绥宁见众人都面有倦意,摆手道:“清理好周围就原地休息。”
她眉心仍然微微蹙拢着,又极快松开,侧头看向秦恪之。
褚绥宁道:“你低下来些。”
秦恪之依言照做,将头低下。
褚绥宁走近几步,垫脚用巾帕替他擦拭面颊血迹。
周围顿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众人瞥见秦恪之冷然的脸色,纷纷识趣散开各自忙活手上的事。
褚绥宁柔软的指尖触在秦恪之肌肤上,近在咫尺的距离,恍若连彼此的呼吸声都交缠在一起。
褚绥宁的手覆在秦恪之脸上,冷冽的熏香气味萦绕在鼻尖,驱散了浓厚的血腥味。
他一向不爱熏香。
如今却觉得这味道香却不腻,如阔原上泠冽的风,又似松间沁人的雪。
隔得这么近,秦恪之稍微一抬眼,便能看见褚绥宁浓密的眼睫。
她的神色平静而认真,手上动作轻柔似是怕弄疼了他。
被褚绥宁这么看着,恍然间便有种二人之间十分亲密的错觉。
秦恪之忽而抬手,攥住了褚绥宁的手腕。
褚绥宁:“怎么了?”
秦恪之仿佛被指间柔软的触感烫到了似的,倏然松开对褚绥宁的桎梏。
他垂下眼睑,低声道:“莫要污了公主的手。”
他接过巾帕,仔细为她擦净了指间沾染的血迹。
褚绥宁的视线落在秦恪之身上,没有作声。
他的长枪不知在今夜沾染了多少鲜血,眼中也残余着厮杀时的狠戾之气未散。
他自己浑身浴血,却在一切落定以后半躬着身捧起她的手,用洁白的巾帕擦去在他面颊上沾染的血迹。
“秦恪之。”褚绥宁抽出手来,温柔抚上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柔声道:“你想得岔了。”
她的眼神似要直望进他心底去,秦恪之颤了一下,“公主这话,臣不明白。”
“比起做被人捧在掌中的娇雀,本宫更喜欢能够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觉。”褚绥宁张开自己的手掌,轻轻贴上他的,“这手其实同你的手一样,了结过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区区血污,又有何惧?”
从选择走入朝堂的那天起,就注定褚绥宁做不了单纯懵懂的姑娘。
褚绥宁收回自己的手,冷然道:“这才是真正的我。”
不是你心中认为安于在枝头盛放的高贵金枝,而是为争权夺利可以不择手段的狠辣之人。
如此,你……还会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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