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掌心有一层常年习武而生出的薄茧。
覆在褚绥宁冰凉的手背上,一点暖意似是让心口有些微热了起来。
褚绥宁垂眼,任由秦恪之牵着自己一路走在长街之上。
耳畔熙攘谈笑声不断,褚绥宁却头一次觉得这些嘈杂的声音也没有那么令人心烦。
反倒是同秦恪之一道走着,令她忽而生出些不舍来。
此处种种皆像一场梦境,待北代事了之后,褚绥宁还是要回到长安去做她金尊玉贵的襄阳公主,秦恪之仍旧是边城之中令人闻风丧胆的上将军。
虽然有褚祁云从中斡旋,秦恪之能否调任回京还未可知。他是手握兵权的将领,褚尧州必然设法从中百般阻挠。
况且一旦回去,过的也必然不会是风平浪静的日子。
“你对回京一事,心中是做何打算?”褚绥宁仰脸看着秦恪之,“若真到了那么一天,你是愿,还是不愿?”
那日夜里褚绥宁虽同秦恪之谈过此事,却只是告知他朝中局势不稳,褚祁云到了需要他回京效力的时候。
但褚绥宁并未问过他心中所想,留在边城做手握重权的将军与回到京城成为或许会处处受人掣肘的日子相比,他究竟会更喜欢哪一个。
秦恪之逆光而立,褚绥宁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能听得耳畔低音,带了点撩人心魄的哑意,“这个问题,臣以为自己已经回答过公主了。”
他也在等回京的那一天。
等他堂堂正正入了长安城,要让那人好好睁大他的眼睛看一看。
那个曾经可以任人欺凌的孩子,已经走到了令他们所有人都望其项背的位置。
他无需去卑微乞求那一点子可笑的怜惜,因为依靠自己的这双手,秦恪之也能给自己挣出一条锦绣前程来。
他眸中寒光似剑锋锐,褚绥宁微怔了下,而后道:“我明白了。”
曾以为手染鲜血的自己与秦恪之心中翩然在上的襄阳公主有所不同,可自己似乎是忘了,秦恪之是个怎么的人。
他在褚绥宁的面前一直收敛锋芒,事事以她为尊,才令得褚绥宁忘记眼前这个男人是怎么可怕的一匹孤狼。
秦恪之的一身尊荣皆是他纵马倒提银枪踏过无数尸山血海拼杀而来,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对前路有所畏惧。
周遭灯火阑珊,不知是何处悬挂的珠穗在夜风下晃出清脆的响铃声。
秦恪之眼睫掀起,抬手将褚绥宁蹙起的眉心一点点抚平。
“原来你们在这里!”前头突然响起熟悉的女声,阿史金珠一左一右拽着苏赫尔与卫容青,从前头人群里挤了出来,“吓死我了,忽然回头就发现人不见了,害得我们好一顿找。”
秦恪之在他们过来之前不动声色松开褚绥宁的手。
“方才被人挤散了,正准备去找你们。”褚绥宁拢拢拢披风领口,看向阿史金珠,“你说要带我们去的地方,是不是就在前头不远?”
“诺,就在那头灯火最亮的地方。”阿史金珠一抬下颌,上前拉住褚绥宁的手兴奋道,“过去之前,我们先去买盏河灯。我方才都看过了,那里有家铺子做得最好看。”
褚绥宁回头望了秦恪之一眼,任由阿史金珠拉住自己往前走。
夜风轻过,裙袂翩跹。
苏赫尔以看破不说破的眼神望向秦恪之,对方却神情冷淡,不复方才的小意温柔。
今夜不知是北代的什么日子,往来人群的汹涌程度几乎可堪比长安城中。到了洮河岸边的铺子跟前,阿史金珠好不容易才从中挤开了一个口子,招呼身后众人,“快来看看,喜欢哪个自己挑。”
褚绥宁指尖抚过一排悬挂的各形灯笼,问道:“是用来祈愿么?”
“对。”阿史金珠左手拿了盏兔子右手拎了个虎头,神情为难,“你说选哪一个好呢?”
褚绥宁失笑摇头,取过一盏荷花状的河灯,“若你喜欢,那就两个都买。”
“那怎么行。”阿史金珠不舍地将虎头灯放了回去,将兔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那样太贪心,会被视为没有对河神的敬意,祈愿自然也不会灵验。”
挑好了河灯出来,洮水河岸边已经挤满了人。
天边冷月如盘高悬,近处桥下奔流的洮水泛着粼粼银光,尽头天边月色水波交缠,清涟皎洁。
河面浮了一盏又一盏的河灯,随着水波晃荡,将一方水面都映成了灯火亮色。
岸边设了木案,放置着纸笔供人取用,围了一圈少男少女,很是热闹。
“你想写什么愿望?”阿史金珠咬唇思索了会,伸长脖子来看褚绥宁的。
褚绥宁轻巧侧身避开,轻笑道:“这是秘密。”
卫容青挨褚绥宁最近,苦着脸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而后抬头道:“公主,你写好了?”
苏赫尔用笔杆轻轻一点,止住了卫容青同样想要伸头去偷看的动作,“按照我们北代的习俗,若是字条上的内容被人看了,愿望可就不灵了。”
“还有这种说法。”卫容青平日里对这些事向来没兴趣,今日也不过是随了众人一道权作消遣而已,只是单纯好奇褚绥宁会有什么心愿。听苏赫尔这么一说,便也只能作罢,“好吧,那我不看了。”
他收回动作,将自己那张纸条叠好,小心翼翼塞进了河灯中。
阿史金珠已经迫不及待将烛芯点燃,而后捧起河灯欢喜道:“都写好了?那就快走吧,不然一会就该起风了。”
他们三人已经朝河岸边去了,褚绥宁将自己的河灯点燃,正好望见秦恪之在端详着他掌中那盏精巧的荷花灯笼。
他也同卫容青一样,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只是看褚绥宁挑了什么,就顺手拿了盏一样的。
褚绥宁想到苏赫尔德话,忍住了问他写了什么心愿的想法。
只是心中却实在有些好奇。
如秦恪之这样的人也会信仰神明吗,若是会,他又会有什么想要祈求的愿望。
秦恪之注意到她的视线,却并不多说,只是略为神秘地勾了下唇角,“走吧,公主。”
褚绥宁捧起自己的河灯,同他一起走到河岸边。学了周围众人的动作半跪下来,将灯笼小心送入水中。
河面平静偶有水波微晃,很快边将这一点灯火随波送向远处。
水面之上忽明忽暗的星点火光宛如夜幕稀星,褚绥宁轮廓分明的侧脸就在这光下投出一片阴影。
她看着自己的那盏河灯渐渐融入光点之中再难辨认,双手在胸前合十,阖上了眼睛。
月下半跪在河岸边闭眼祈愿的少女仿若被镀上一层朦胧光影,带了令人无法将目光移开的温柔。
秦恪之同样半跪在身侧,就那么凝神看着她,直至褚绥宁睁开眼睛。
他道:“公主在河灯中,许了什么愿望?”
褚绥宁歪了歪头,“愿望说出来,不就不灵验了吗?”
秦恪之失笑,“臣不信这个。”
祈求神明只是人在走投无路之际缥缈的寄托。
而他向来只信奉自己。
褚绥宁藏在袖中的手指微紧,视线却落在被灯火映亮的河面之上,声音轻而温和,“我有很多愿望。”
愿大晋国泰民安。
愿她所爱之人身体康健。
愿她自己能快意自在,恣意不受束缚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金珠说一盏河灯只能许下一个愿望,我很贪心。”褚绥宁自袖中拿出未落一字的白纸,慢慢垂眼,将纸在掌心摊开,“若神明帮不了我,那所有的一切,便只能依靠自己去挣!”
褚绥宁蓦地收拢了手掌。
有夜风拂过,撩动两人垂落在青砖石面上的发尾。
秦恪之轻笑了声,声音中的哑意顺着风一路吹过耳内,无端令人心口一酥。
他拿出同样未写一字的白纸,递到了褚绥宁眼前。
“臣以前从未将希望寄托于神明过,因为臣想要的一切,谁也给不了臣。”秦恪之眼底清亮,映着灯火与月光,“但臣方才在想,若是公主当真对神佛有所祈求,那臣也愿做一回信徒。”
这张轻飘飘的白纸被十分郑重地放到了褚绥宁柔软的掌心中。
——把秦恪之的愿望送给她,她就拥有了两个愿望。
褚绥宁红唇微张,心中情绪陌生得叫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收到过无数贵重的奇珍异宝,再价值连城的多东西在她眼中都不过尔尔。
秦恪之上次送给她的是街头一串再寻常不过的糖画,这次是一张在人看来也许毫无价值的废纸。
可糖画代表的是秦恪之因为褚绥宁的随口一言,就将她想要的东西奉上,贵重的不是糖画本身,而是他能察觉她所想的心意。
……而这张白纸。
它在褚绥宁心中,比价值万金的珍宝还要更加珍贵。
“我收着了。”褚绥宁将两张白纸一同收在掌心,转头看向他,轻声笑了出来,“上将军以白纸相赠,就不怕本宫会怪罪吗?”
秦恪之似是抬手想碰她鬓发,却又兀自忍住,眸中含了笑意,“公主……舍得?”
一缕碎发落到脸上带起些许痒意,褚绥宁将其撩到耳后去,懒懒道:“或许呢,敢如此大胆的人,你还是头一个。”
秦恪之朗声一笑。
月下的青年即使半跪在侧,脊背也挺拔如松。褚绥宁望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上冷冽的眉眼,握住纸条的手指微蜷了蜷。
她方才的其中一个愿望,是能快意自在,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恣意不受束缚地过完这一生。
而现在,她想亲他。
褚绥宁眼睫掀起,对上秦恪之的视线。
在他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时,柔软的触感就落在了他的唇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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