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三个女孩儿,是豪富之家出来的。

    晋地多富商,世人戏说晋地豪富能买下半个京城。这些豪富之家,不同官宦门户里,讲究嫡庶那样严苛。

    官宦家的女孩儿,虽对如莺看法略有改观,却仍是不屑同她一处的。

    女孩儿们聚她身旁,一人问道:“莺莺,你是甚么时候开始识字的?”

    如莺道:“我不记得是甚么时候开始了。”

    她本意是她从未正儿八经从某一日开始识字认字。众人听进耳中,却觉她识字极早,早到自己都记不清了,不由暗暗对她高看一眼。

    那女孩儿又问:“你家有家塾吗?”

    如莺摇摇头。

    “那是谁教你识字的?”

    “我母亲!”

    说到自己母亲,如莺总是不吝提起。

    那两三女孩儿心道,县令家的主母果然嫡庶一碗水端得平平的呢。

    往后几日堂上,夫子不时点如莺出来,如莺无意又向众人展示了她的画技、还诵出好些旁人未闻的文章。

    众人再看她与安如芸的眼神难免有些疑惑。

    这安家怎地嫡女似庶女,庶女反似嫡女。

    安如芸交好的同窗中,一人实在憋不住好奇,看着她那平平无奇、毫无风骨的字迹,不由问道:“你母亲怎地只教你庶妹识字、作画、诵文章,一点也不教你?你可是她亲生的!”

    安如芸气地涨红了脸。

    她母亲自己也不会呢!怎么教她?她母亲最爱的是算盘和银钱。才不要弄这些字啊画啊。

    她好半天憋出话儿来,恼道:“她长我几个月呢,不是我庶妹。我母亲才没有教过她识字、作画!”

    哦,原来是庶姐。那个姨娘想必也很了不得呢。识字、作画样样都会,将自己女儿教养的出色,压过了嫡女呢。

    有些女孩儿家便有这种糟心事:家主宠妾不待见正妻。

    众人看安如芸的目光就有了同情。

    此种糟心家里出来的女孩儿道:“你管管你家庶出的吧。一个庶出的,如今都骑到了我们头上呢。你们家嫡庶不分也就罢了,让我们在学塾里没脸!”

    说这话的,在家里也憋气,被庶女比下去,来了学塾也被如莺这个“庶女”压一头,真个儿暴躁呢。

    安如芸在学塾受了气,回来同小郑氏道:“娘,我不去学塾了!”

    小郑氏道:“你这孩子,说甚么瞎话。你知宋老太傅是谁吗?教过圣上,也是太子的老师。多少人想瞧上一眼都没机会!这个学塾沾着太傅的名气!”

    “可那跟我又有甚么关系!宋老太傅也不教我,我现在都没瞧见过他!”

    小郑氏忍不住伸食指戳自己女儿额角,恨声道:“你说跟你有甚么关系?日后提起你是宋太傅学塾出来的,哪个人敢轻瞧了你?宋太傅的孙女与你一道进学,日日坐在一处,往后旁人一问,你道你与宋姈宜是同窗,世人都敬你三分!日后去了婆家,婆家也高看你一眼!你呀你!”

    安如芸蔫了,道:“不用到日后,如今大家都轻瞧我……”

    “甚么?轻瞧你?为何?”

    “还不是安如莺!”安如芸揪着案前垂下的流苏穗儿,“安如莺能耐大了,写字画画,夫子都夸,大家都来问我。说娘你只教她,不教我,到底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小郑氏稍愣,道:“你就因这个不去学塾?去学塾本就是让你学写字画画的,我都教会你了,你去学甚么?”

    安如芸一听这话好有道理,但又不似那么一回事,又道:“林宁儿教我管管安如莺,别让一个庶出的都骑到大家头上。还说我们家嫡庶不分!”

    小郑氏面皮一紧,“嫡庶不分”四字戳了她心。

    平妻之说,盛行于他们商贾之家。当年她以平妻之身嫁给安庆林。但今时不同往日,安庆林已是正经官身。她这知县夫人终是经不起推敲。

    在这宁源,倒可搪塞一二,日后安庆林更进一步,那讲究人家论起来,被绊的可是她一双儿女的前程!

    安如芸见自己母亲不说话,想着自己母亲也被难住,道:“我怎么管她?她可爱出风头。第一日坐马车就没规矩,掀了帘子,我说一句,她还三句。还说她比我大。”

    小郑氏“呵”一声笑,道:“没想到虞氏那么个锯嘴葫芦,竟生出个巧舌如簧的来。甚么嫡庶的,你大哥是你父亲嫡子,你是嫡女,上了家谱的。虞氏教她那些字画儿,没甚么好得意的。她还能比得过宋姈宜去?”

    “当家夫人掌中馈,哪有那许多功夫字啊画啊的!”

    安如芸觉得自己母亲说得很有道理。

    翌日学塾,她将小郑氏那套当家夫人掌中馈的说辞宣扬一番。众人亦觉在理。

    有糟心事那家的女孩儿,名唤林宁儿的,憋得说不出话来。

    如莺不知她同窗中间已因了她掀起过小小风波。

    她在夫子的夸赞与课业间,寻到了另一种乐趣,同赏花、喂鱼、逗狸奴也不太一样。

    她下学常围着虞氏问这问那,谁的字更好,谁的画儿更好,这篇文章读不明白,为何世人还称赞。她同个蒙童一般,问得话儿千奇百怪。

    又问,宋老太傅的文章果真世间第一吗,宋老太傅的字儿好吗。

    虞氏有些话儿答得上来,有些话儿答不上来。又寻了宋老太傅文章来念给她听。

    灯火摇曳,室内时而安静,时而又有细语喁喁。

    若说开蒙,这一年也能算得上是如莺的开蒙。尽管来得迟。

    她聪慧,学得极快。

    繁花开遍处换了绿荫,如莺春袄儿也换了夏裙。

    学塾堂间,年岁长的学子那边,常年被夫子挂在嘴边的名儿是宋姈宜。这边,是安如莺。

    大家同坐一间学堂,两个月下来都已熟悉。学子们的资质自有些水落石出之意。

    正如方嬷嬷所言,许多女学子是来学塾攒嫁妆的。心思本不在这处。那女夫子时常有些较真,见有些个十四五岁的学子背篇文章磕磕巴巴的,怒而喊了另一边的如莺。

    如莺字字清晰,句句流利,得夫子一个“好”字,顿教那年长的学子羞愧地直掉眼泪。

    林宁儿对安如芸道:“瞧把她能的。”

    安如芸虽被小郑氏那一通话安慰,但她日日在学塾,回回如莺得了夸赞,她都能收获同窗一言难尽的目光。

    她不知自己走了她祖母的老路,被人衬得灰头土脸一地渣。

    她赌气,回林宁儿:“你背不出,我背不出,连那群年长的也背不出,她自是能的!”

    她有甚么办法?又不是她自己要当安如莺妹妹的!是安如莺母女死皮赖脸赖在安家的!

    林宁儿道:“你一个嫡女立不起来,你母亲脸上就有光?你自己就好看相了?你不教,我教。”

    年岁小些的学子们爱笑闹,推搡间总有打翻墨汁的时候。

    如莺昨晚上认真描的字,大早地就遭了“墨灾”。

    众人将一沓沓字交给夫子,如莺便交不出来了。

    夫子道:“还有谁没上交?”

    如莺立起来道:“夫子,我……”

    那夫子好说话,只轻飘飘道:“下回补上,坐下罢。”

    如莺的话还没说完呢,解释都没用上。

    夫子不责罚,她该更专心、写得更好才是呀!

    当日回家,她不去看池子里的胖锦鲤、也不去挠她的小狸奴了,摘了书袋,匆匆来到书案前,道:“阿碧,快快,帮我磨墨!”

    方嬷嬷斟了一盏蜂蜜酸梅汁来,道:“我们家要出女状元啦!日日学塾念不够,回家还要时时抱着书。”

    如莺饮一口酸梅汁,冲方嬷嬷做个笑脸,提笔写字。

    翌日好好护着那一沓功课,将它们完好地交给夫子。

    夫子看罢,又是几句夸赞。

    林宁儿和安如芸听着,没喝酸梅汁,心里倒比淋了酸梅汁还酸。

    如莺做好的功课再没有遭灾,“墨灾”转移到了她的衣裙上。

    她离席外出回来,有人在她凳子上倒了墨汁。

    有想瞧热闹看好戏的、有想告诉她也不敢的,如莺没瞧见那滩墨汁,如常坐了上去。

    那些等着看好戏的学子,大小年纪的都有。

    有同林宁儿般不愤一个“庶女”这般张狂的,有那堂上答不出夫子问题被如莺比对下去的,也有那十来岁纯找乐子的。

    大伙儿哄堂大笑。

    如莺不明所以,抬头见众人都只冲着她笑。

    身后同窗手指戳戳她背,低声道:“安如莺,你裙子脏啦。”

    如莺才觉身下一凉,起身扭头去看,翠色裙衫已被乌黑墨汁浸染了一大块。

    众人笑声更大了。

    宋姈宜原是在低头看书,见这群人闹个没样,出声道:“学塾原是学习之所,嬉闹亦应有度。既有幸为同窗,更该友睦相谊。日后莫要再做这般事。”

    她是宋老太傅的孙女,夫子们满口赞誉的学生,在座的没人敢吱声,各个垂着头,乖乖回了自己桌案边。

    如莺四岁便很知美丑,长这么大,头一回这般狼狈。她心下不好受,羞窘难堪欲落泪。但一想到这么些人看她笑话,她才不要哭。

    她努力忍住,没想到宋姈宜就站出来主持公道了。

    她好生感激她。

    她朝宋姈宜看去,宋姈宜只略一点头,就不再关心旁的事,仍坐下一言不发地翻书。

    好在阿碧带了换洗的衣裙,趁夫子休息的间隙,如莺去找阿碧,换了衣裙。

    阿碧见如莺眼眶微红,裙染墨汁,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这是谁干的?”

    如莺摇摇头,道:“算了。回去别跟嬷嬷、母亲说。”

    学堂安静了好几日。

    那日之事,几个始作俑者也有些担心,怕宋姈宜会去同夫子说。若夫子追究起来,被责罚、退学甚么的多丢脸。

    那年岁小瞎起哄的,也不敢再添乱,连课间行走的步子都放轻许多。

    几日过去,风平浪静。诸人这才放下心来。

    林宁儿选了个下着暴雨的午后,将如莺拦住。

    正是下学时候,众学子赶得匆匆。如莺也拎着书袋准备走。

    “安如莺,你等等。”

    林宁儿站在桌案过道的另一头,喊住如莺。

    如莺对这人有几分印象,这人常同安如芸黏在一处,且每回看她的眼神,都像要把自己脸上盯出个洞。

    如莺停住脚,道:“你有甚么事儿?”

    “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边上站了好几个人,还有一个安如芸。

    林宁儿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讨人厌?”

    如莺与这人毫无干系,不明白她发甚么疯,道:“我同你不相熟。”

    林宁儿见这安氏庶女毫无愧疚之心,端地比她们中任何一人都傲气,怒道:“你一介庶女,凭甚么来学塾?”

    如莺从不知自己是庶女,抑或从未想过自己在安家是何种地位。

    她心里有些乱,应口道:“凭甚么庶女就不能来学塾?安老太傅说的吗?”

    林宁儿见如莺搬出安老太傅,道:“安老太傅才看不上你一介庶女。回你的姨娘身边好好待着写字作画吧,别再到学塾里丢人现眼了。衣裙上墨汁还不够吗?”

    “原来是你!”如莺怒道,“我母亲才不是姨娘!我从来也未丢人现眼!丢人现眼的是你自己吧。瞧你回回被夫子抽了诵读文章,不是字儿认不全,就是磕磕巴巴背不出。好好问问你姨娘,你这是怎么了?”

    “安如莺!”

    “小姐!”

    阿碧推门进来,见如莺正同一女孩儿对峙。那女孩儿气鼓鼓模样瞪着如莺,像水池中莲叶上趴着的大□□。

    “小姐,你怎地还在这,雨下得这样大,快快回去吧?”她一转头,见另几位学子中还站着安如芸,“三小姐,你怎么也在这?你的婢子到处找你。”

    林宁儿气势被打散,嘴上讨不到好,被如莺反说了一通,愤愤地走出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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