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世骧回寺中时正遇祁世骆众人,祁世骆向众少年道:“这是我三弟,是我伯父家的。”

    祁世骆的伯父只有一人,是当今朝廷重臣英国公,曾立下赫赫战功。众少年人齐齐朝祁世骧行礼。

    祁世骧回礼。

    这帮少年聚在一处谈论明春会试。他们父辈是宋老太傅的拥护者,自然是从文的,所思所言亦不离这些。祁世骧偶尔插上一句,并不句句都回。他们口中念叨的“之乎者也”他没兴趣。

    与人同游,需得志同道合,抑或是有趣之人。他识得的韦保琛,虽是个花花太岁,身上沾的脂粉味儿臭些,但不失是个有趣之人。与这帮人一处,他宁愿去赏那千座佛像或去山野跑马。

    翌日,宋老太傅下山,没人拘着他,他便同脱缰的野马,飞驰山道上,又沿官道疾行,到了城门口,亦未得片刻停留。

    守城门的小卒前两日便遇着这样一人,那日未曾拦下,今日更是不敢。阔大城门,旁的车马骡子入城,皆缓走慢行,只他一骑绝尘,穿过拱起城门。

    日暮西斜,晚霞绮丽,渲染得宁源半边天儿红灿灿;炊烟袅袅,酒菜飘香,氤氲得街头巷尾喷喷香;有一幼童馋得直喊娘。

    祁世骧勒住缰绳,身上已出了薄汗,绕过那幼童,瞧着宁源城中这许多店铺,信马由缰。马蹄儿“得得”,酒肆食铺林立处,晚风拂过,铺前幌子随风招摇。

    “叮呤——叮呤——”两声脆响,他转过脸,是一家点心铺子门楣上的小小铃铛。

    掀帘而出的是两个少年人,一男一女。少年身量儿高,掀帘出来时,碰着门楣上悬着的幌子。幌子上坠了银铃,碰一碰,便是两声脆响。他将那少女护在身旁,少女身量儿纤柔娇小,立他身旁,无端有些小鸟依人模样。

    少年手中托着的点心盒子尚未盖上,他将盒子朝她面前推了推。少女低头仔细挑一个,放进嘴里,抿着小嘴儿细细嚼咽。许是合她口味,她朝那少年露出一个笑来,笑靥甚是醉人。

    柔风轻拂她齐胸襦裙上的长长丝带,两指宽桃粉缎面蝶恋花镶边丝带贴着那少年翠色衫袍,勾勾绕绕,不时起舞。

    祁世骧转头,一挥马鞭。

    那马儿扬蹄飞纵,引得道旁小贩纷纷避让,鲜瓜香果儿滚落一地。两只绑了翅膀的绿头鸭忽地挣脱,扑腾扑腾,半飞了起来。

    “哎哎哎!!”那卖绿头鸭的小贩大喊,“我的鸭,我的鸭!”几个好心人窜来跳去,总算将鸭子捉了回来。

    “多谢各位!多谢!多谢!”那小贩抱怨,“近日来咱们宁源的人多,生意是好了许多,可也多了这些肆意妄为之人!这般纵马,撞着人可如何是好!”

    众人纷纷附和。

    如莺与云舟未曾留意街头之事,等他们二人抬眼,正瞧见几个人上窜下跳,模样滑稽地在捕那绿头鸭。呼喊声、鸭叫声混作一团,几片鸭毛在半空悠悠飘落。

    如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这般鲜活的市井气,她竟甚少见到。

    云舟见她立在晚霞中笑,身后漫天彩霞,不及她笑颜半分绚烂。他昨日答应她,今日千佛寺回来,便带她游宁源。这家点心铺子是老字号,他儿时祖父会买来哄他。

    她能喜欢,他便欢喜;她高兴了,他也高兴。他知再磨蹭下去,恐会误了晚膳。只是脚却生了根,无论如何也不愿同她分开。

    如莺见对面少年人又犯了呆样,她原本也不是那扭捏之人。但被他这般瞧着,不免亦生出少女羞涩。

    她抿一抿唇,道:“云舟哥哥,今日多谢你。原来宁源是这般的。有好吃的点心铺子,也有淳朴好心的人。我小时候最想做的事便是同廊下燕子般,生一对翅膀,飞出安府院墙瞧一瞧。今日总算得偿夙愿。”

    云舟怜她在安府境况,知她偏居一隅十六载,诺道:“只妹妹喜欢,我得了空,便陪着妹妹游玩。我春假还有好几日。”

    如莺点头,道:“多谢云舟哥哥。我们一言为定。今日已晚,你我他日再约。”

    云舟应下。

    如莺回了安府。膳后,虞氏招了她来跟前。方嬷嬷与阿碧一老一小杵在虞氏两边,好似书中说的“三堂会审”。

    如莺有些想笑。

    方嬷嬷道:“莺姐儿,严肃些,今日小姐有要事问你。不得嬉笑。”

    阿碧其实也有些想笑的,但她怕嬷嬷训她,只得狠狠憋着。

    如莺肃道:“知道了,嬷嬷。母亲您请说。”

    虞氏笑了。

    如莺难得见自己母亲这般笑。

    虞氏道:“我想定下这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如莺以为母亲至少该问一问今日宁源逛得可还好之类的。竟这般直截了当哇。好吧,这才是她的母亲。那自己意下如何呢?她也不知道哇。

    她道:“母亲,为何一定要成亲。我可不可以与方嬷嬷、阿碧还有母亲一直在一起。同过去、现在一般。”

    “喵呜——”狸奴一声叫,绕到她脚边。她又道,“还有狸奴。”

    方嬷嬷道,“姐儿!嬷嬷会老去,先你一步走。你母亲也会老去。阿碧往后会有自己的日子。岂能永远同过去一般?这世间没有一成不变之事。你瞧廊下春燕,年复一年,雏燕长大,又生新燕,筑巢离巢,生生不息。你也需得有自己归宿,筑自己的巢才是。你母亲若是不成亲,也就没有你。你是她在这世间唯有的血亲,你且问问你母亲,她后不后悔有了你。”

    如莺垂下头,暗道,母亲许是后悔有了我呢。没有我,山高水长,她何处不能去。她可以不用瞧祖母脸色,也可以不用再见着与她离心的父亲,还同旁的女子生儿育女……

    虞氏抚一抚她头,道:“我望你长大,望你寻得知心人,也望你有朝一日能为人母。我有了你,是我成人之后最幸之事。自然,这仅仅是我的期望。你的人生,要你愿意。”

    如莺听母亲说,有了自己是她人生中最幸之事,她鼻子一酸,道:“母亲当真不曾后悔过有了我吗?”

    “当真。”

    那许久的隐忍,小时候受了祖母斥责、安如芸的刁难、仆从的冷眼,她都偷偷忍下。从不敢在母亲面前表露一二。她总害怕母亲有朝一日不要她。她的母亲这样好,不该被祖母辱骂、被父亲辜负,不该就这样在这小小院落中被她拖累。

    她眼里落下一颗泪来,执拗道:

    “一刻也不曾吗?”

    “自然。”

    她破颜而笑,泪水未干。

    “那便好。”

    “甚么好?”

    “定下这门亲事好。”

    “岑公子呢?”

    “云舟哥哥他也好。”她重又垂下头,道,“他很好。”

    这晚,安庆林又来到小院中,非是要香方甚么的,而是虞氏遣人去请的他。他这几日正忙,白日有公务,还要时时陪在祁尚儒身旁,晚间时有宴饮,祁尚儒带着他识得好些人。

    他踌躇满志,欲行高处,一展宏图。

    他知虞氏定有要事,匆匆赶来,见她正坐在堂前太师椅上等他。他想到了那晚小郑氏说的钟家之事。不管怎样,那钟家他是万万瞧不上的。他坐上了另一张椅子,阿碧上了茶。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音娘,有何要事?”

    虞氏道:“是莺莺的婚事。”

    “这……音娘,可是那钟家?你有所不知,那钟家一门庶子无数,不是甚么好人家。”

    “是岑知州家。钟家夫人倒是与我碰过面,不过他们家瞧中的恐是府中二小姐。”

    “甚么!”他饮下去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几日他忙前忙后,无暇顾得这事。那日他已是让小郑氏暂勿理会钟家与如莺的亲事,他不准这门亲,想着日后再作打算。谁承想,怎地事情颠倒起来,两个女儿掉了个个?

    “音娘,你没弄错?不是说钟家与莺姐儿、岑家与芸姐儿吗?”

    “岑夫人与我会面三回。昨日与我去千佛山,提出结亲之事。我今日请你过来,是想问问你,这桩亲事如何?”

    安庆林这下成了不倒翁。无论是如莺还是如芸,两个都是他女儿,哪个女儿上,一个知州亲家他怎样都跑不了。

    他激动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来回踱步,“这桩亲事是极好的!音娘,你不知,岑氏一族是济南府大族。岑老爷子这一支与济南府嫡支关系是极好的。岑老爷子当年在京城任吏部侍郎,除了老爷子才能,嫡□□头可是一直相帮的!”

    他一想到入京后,他成了岑家的亲家,亦有那如网的关系将他密密网住,还有甚么事不成的。

    他道,“岑老爷子为人严厉,家风也是清正的。岑知州此番定是要回京的。岑家公子读书亦好,也是等着来年春闱的。这桩亲事配我们莺姐儿,是极好的。做得,这桩亲事自然做得!”

    第二日,岑老爷子便亲自上门拜访。

    再一日,岑安两家便利落地互换了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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