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莺尚记得宁源湖边,她与那祁三争执时,祁三口口声声道,他二叔岳家是京城督察院副都御史许家。那么,这二太太便是姓许了。
许氏虽肃着脸,但眼神平和,并无挑剔审视之意,受了众人的礼后,便让二房嫡女祁思玟领了几人去福安堂见老太君。
众人到福安堂,那廊下丫鬟道声“二小姐稍候”便进去通禀,片刻出来,将众人请进去。如莺随在最后。甫一入室,便见上座坐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满头银丝,戴一条翡翠抹额。
祁思玟与祁思珍二人先同老太君行礼,礼罢,祁思玟道:“祖母,这是郑姨娘的客人,自平阳府宁源来的。”
小郑氏上前一步,屈身礼下。
安如芸见两旁丫鬟、小姐锦衣华服、珠翠环绕,屋中布置贵重端雅,浑身不适,难免缩手缩脚,眼珠子乱转,一不小心,瞟见了下座竟坐着那将她当截木桩子的祁三公子!
祁世骧越过众人,早见着那身着绯红海棠映月八幅湘裙的身影,正稳稳行礼又从容起身,目不斜视。好个平阳府宁源县安家大小姐!她不是不理会公府半分么?与公府攀亲附戚的是安庆林与郑氏,她与那虞夫人不是不屑搭理公府么?
其实她早前她一口一口“祁二表哥”,他便是知晓的。
如莺目视前方,起身立在一旁。
老太君见着前头的安贤良,便招呼他上前。安贤良虽有些痴肥,但生得白净,长相多随了安庆林,生得不赖,且眉眼间隐隐同二房的祁世骆有几分相像,想是随了郑氏姐妹,难免让老太君生出亲近之意。她这般年岁的老人,见着个白白净净、圆团儿一般的少年人,觉得讨喜,便问了几句。
安贤良心大,也不畏缩,老太君让他上前,他便老老实实上前,老太君问话儿,他也有甚么回甚么。无非是宋老太傅的学塾、学塾边的千佛山。
老太君又让后面的如莺姐妹二人上前。
二人一道上前两步,老太君左瞧右瞧,见左手边那绯红湘裙女孩儿,生得白皙异常,一副眉眼绝美,韵致天然,她在京城许多年未见着这般颜色,不禁眯了眼,笑道:“好!好!宁源人杰地灵,是个好地儿,孩子们都生得好。”
她对着如莺道:“好孩子,你叫甚么名儿?”
如莺忙又福了福,道:“回老太君话儿,我姓安,名唤如莺。”
老太君听那女孩儿一张口,声柔婉转,真真动听,又见她行止得体,应对有度,笑道,“当得起这个莺字。”
祁思玟打趣道:“祖母见了这般标致的妹妹,可是不把我们瞧在眼中了?”
老太君道:“都好,都瞧在眼中。如今秋日可不能只赏菊,日日赏,总也要让人赏些别的。”
众人凑趣地笑起来。如莺见那二小姐,正是一身秋香色折枝菊马面裙,身量高挑,掩帕而笑。
老太君对小郑氏道:“狸奴来去天宁寺,听说也宿了你们家。有劳你们照顾他。”
小郑氏一愣。如莺听着“狸奴”二字,亦是警醒,她的狸奴还未给岑府送去呢。可这老太君口中的狸奴??
祁世骧本也不耐烦听这些无趣的寒暄,忽闻祖母唤他,一阵羞恼!祖母怎能在外人面前唤他乳名!
“祖母!”祁世骧不满道。
如莺这才朝旁边的座上看去,是那祁三,原来他便是狸奴。真真可笑,这人如何要取这般小名。她的狸奴那般可爱,这人真是名不符实。
“哦哦,哈哈哈!”老太君这才回过神来,“是我们家老二带着我这个孙儿途径宁源,亏得你们招待。这几日你们在公府,便安心住着,有甚么想吃的、用着觉得不好的,都同老二媳妇说。不碍的。”又对安贤良道,“你来了京城,你们少年人一道,与阿骆、阿骧多玩玩,京城热闹。”
小郑氏忙不迭应下,绷着心神好生应对,出福安堂时,出了一身薄汗。
安如芸亦差点同手同脚,出门时挽着祁思珍。
祁思珍道:“妹妹,你不舒服么?”
安如芸道:“思珍姐姐,你们老太君看着慈祥,我有些紧张。”
“紧张甚么?”
安如芸也说不上来,道,“许是我认生……哦,还有祁三公子在。”
祁思珍:……
小郑氏与安贤良一起,如莺落了单,祁思玟亦慢了下来,渐渐同她行到了一处。
她观这个安家大小姐,生得乌发雪肤,与郑姨娘那亲妹妹母子全然不同,知晓里边必有一段缘由,见她行止有度,不卑不亢,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来,道:“安家妹妹。”
如莺忙道:“祁家姐姐。”
思玟笑道:“你我这般有些生分了,你只叫我一声姐姐便好。”
如莺从善如流,称思玟一声“姐姐”。思玟见她性子无扭捏之处,便满意一分,道,“妹妹初来公府,可有甚么不习惯之处?”
如莺道:“劳姐姐问,并无旁的。只一件事想问问姐姐。府中可是不能养狸奴?”
“狸奴?”思玟是知道这桩的,因了家中三哥哥的忌讳,长辈是不让养这些的,下人们嘴巴也紧得很,这些公府旧事,无旁人再提。她道,“公府确实有这样一条。”
如莺点头,道,“那我今日便将狸奴送出府去。”
“你养了狸奴?”
“是,自小便养着了,同我家人一般无二……”
说话间,到了二房,祁思玟便遣人替如莺将狸奴送去岑府,间时辰不早,又留了早膳。
一来一回间,如莺觉出这位祁家小姐与祁思珍并不相同。二人虽都笑脸迎人,但祁思玟却是温柔可亲,祁思珍那笑意总教人觉得捉摸不定。
福安堂里,郑氏诸人出去,祁世骁正进来。
他进老太君屋子时,正听祁世骧道:“祖母怎地又忘?又在外人面前叫我小名!我如今年满十八,翻了年就要十九了!人家还领了羽林卫之职位,在御前行走。若叫旁人知晓我的乳名是狸奴,我如何在外行走呢!太损我颜面了!”
老太君笑眯眯道:“是是是,是祖母的不是。我的好狸奴,祖母有错儿。不过你倒是说说,这二房的客人怎地得罪你了?你也上人家家门叨扰过,你不愿搭理也就罢了,眼中的不满掩都掩不下去了?我瞧着那安家夫人也是个省心的,那些孩子也是实诚人。”
祁世骧不屑道:“哼!安家人?就凭他们也敢得罪我?都是二叔,我才去的那安家。哼!实诚不实诚祖母怎地一眼就能瞧出来了?”
祁世骁立时想到昨晚上撞进他怀中的少女,他遣小厮送她回去,小厮回禀,是二房初来府中做客的客人。看来狸奴恐是得罪了她,她便也将他这个假狸奴来发难一番。
真假狸奴这事儿,小时候他倒也遇过几桩。狸奴同他本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他是阿兄,狸奴是阿弟。
世人对双生子多有避讳,往往视作大忌。英国公府传承百年,祖上军功累累,祖父一生戎马,自是不忌。听闻他的嫡长孙恐是一对双胎,不但不以为忌,反视作祥瑞。
待母亲生产之日,他平安落地,狸奴却迟迟不见出来。一整个日夜将母亲耗去了半条命。后请了太医院的老院正,用了非常手段,才保全了二人性命。只是狸奴弱弱小小,便真的同一只小猫儿一般,连哭得力气都无。
祖母忙狸奴狸奴地唤上了,想着这样的名儿好养活。到底是不易养活。医药无用,便信了游方道士之言,匿去他的生辰八字,不作双胎来养。狸奴十岁方才回府,有些新仆不识他。他一回公府,各处花木便遭了殃,廊下鸟笼儿皆打了开,园中孔雀已没了翎毛。待祖父问起,侍弄花木和禽鸟的仆从便怯怯地用手指向他这个假狸奴。
从那时起,他便替他担了几桩。不过也有很多年,他没再担过。昨夜之事事小,他并不放在心上。他走到老太君跟前,与老太君请安。
老太君将先前问过祁世骧的话儿,又挑了几句来问祁世骁。问的是皇上如何、贵妃如何。
祁世骁回:“皆好。”
老太君嗔道:“好在狸奴在,我已是问过,狸奴前后说的明白,我听得也欢喜。若日日问话阿猊,我难免要心焦着急。”
说罢,看着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截然不同的表情,忍不住开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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