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给辽袖裁了新衣料子,正比着她身条儿,不知怎的,忽然叹气。
“可惜至仪嫁得早,过年也不能回门儿,她有眼疾,年纪又小,平日里娇生惯养,不懂深宅大户的心眼,昨日她的丫头来我这里抹泪,说至仪跟夫君吵得厉害,因着一个表妹的事情,夫家没一个人向着她。”
“至仪虽然娇气,但是一直孝顺公婆,敬重夫君,安分守己,一定是受了委屈才会扯破脸皮,我虽然心疼,那毕竟是她的夫家,信国公府又是我娘家人……”
老祖宗说着,眼底已生了幽幽泪光,辽袖按住了她的手,轻声安抚。
“明日我便去信国公府一趟,替老祖宗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云针慌慌张张地一掀帘子,小脸煞白:“辽姐儿,槐哥儿出事了!”
岐世子雇了打手直奔巷子,正好撞上刚吃饭的槐哥儿,一群乌合之众哪里打得过辽槐,只是冷箭难防,岐世子心机狠毒又缜密,早派一名弩手上了二楼,一箭射中了槐哥儿的右手,血流不止。
人群围拥巷口,嘈嘈杂杂,辽袖纤弱的一双手,推开人群,一袭清丽绿绸裙,登时跪坐在雪地上,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双手捂不住鲜血,温热腾腾地自指缝流曳,浸染大片雪地。
吕太医来看过,箭头的钩槽带毒,命能活,但若想保这只手,还需一味珍稀药材。
辽袖急切问道:“若是寻来也得十天半个月的,他的手能撑到那时候吗?”
吕太医看了她一眼:“何必去寻,淮王府就有。”
淮王府就有……辽袖手脚冰凉,可是,那个人肯给吗?
后半夜滚了几声雷,扯起漫天丝丝冷雨,辽袖整夜未睡,她让云针去问府里能否拿药出来,文凤真不松口,谁也不敢拿这个主意。
辽袖心疼地抚着弟弟发烫的额头:“姐姐在呢。”
冯祥进来唤了一声:“殿下知道您要一味药材,让您亲自去四海茶楼取。”
她拢了拢衣领,仰头,早知逃不过这一遭。
夜色沉沉,大红灯笼淹没尘嚣。
辽袖站在四海茶楼底下,抬头,身形摇摇欲坠,似被吞噬了去。
她一咬牙,踏进门槛,夜色在她背后划出泾渭分明的光影。
茶楼内的规制陈设俱是锦绣,大堂宽敞明亮,烫金匾额阔气,哪儿都吐富贵气象,脚下是加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一丝声响都没有。
她一眼就瞧见了文凤真。
文凤真天生为富贵景象而生,金光熠熠灯火明灭,抵不过他眸光一流转,静静坐在那里,在一众人中极其出挑,令人无法移开眼。
他似乎等候多时,一切逃不脱预料般,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携了只有她看得见的不耐烦。
文凤真一向如此,笑非真心,怒非真心。
那双手指修长分明,利落生长的翠竹,翻覆之间,轻易决定旁人的命运。
冯祥高声道:“还有谁要跟殿下来一局?”
文凤真坐在居中的一把檀木椅,漫不经心地玩弄着骨牌,面前堆叠了高高一垛筹码。
方才他连赢十五场,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个个失了气焰,垂头丧气,显然再没人敢挑战。
众人交头接耳,眼冒绿火,心头痒痒,可就是没人敢站出来应战。
人群纷纷让开,露出一个姣好的身影。
她的衣领被寒风吹得凌乱,面色苍白,纤弱又楚楚可怜,低垂眉眼,羽睫像一把浓密的小扇子,不由自主抿紧的唇线出卖了她的畏惧。
辽袖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慌得手足无措,颤声哀求。
“求殿下赏一味药,我弟弟……我弟弟他等不了了。”
“哦,”文凤真眼底平静无澜,他看向一旁。
“有这件事?冯祥。”
冯祥恭敬应声:“确有此事。”
文凤真不言不语,面庞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不是走投无路,她绝不肯找他的,他有些不高兴。
一头身躯庞大的白虎慢慢从椅子背后走出来,一声不吭,伏在文风真膝下坐定。
众人悚然一惊,吓得膝一软,冷汗涔涔!
哪来这么大一头山虎?大白额绿瞳,喊一声只怕当场震碎人胆。
文凤真不经意地抚了抚太阿的颈子,眸光却紧紧地落在面前的少女身上,太阿一双绿瞳仁宛如灯笼,直视少女。
这一人一虎的压迫感深重,逼得人喘不上气。
辽袖不得不再次软语相求,一俯身,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本就单薄的身子颤得可怜,泪珠抑制不住地滚落,呼吸短促。
她羞愧难忍地咬唇,沁出细腻的红,整个人染上更深的颜色,勾得人心痒痒。
“槐哥儿他被人伤了,手都紫黑了,吕太医说没有药,槐哥儿就得断臂,求求殿下,我只这一个弟弟,您发发善心吧。”
良久,文凤真淡淡启唇。
“可以。”
辽袖刚松了一口气,又见他目光示意,抬了抬手指。
“你不是有筹码吗?”
辽袖心头一惊,攥紧了袖中那枚紫檀筹码,他送的那只。
他身子前倾,语气温和,像是真心替她着想,装模作样地问她。
“赢了,药拿走,输了,你也只是输一枚筹码,辽姑娘,你意下如何?”
文凤真的这个动作,某种猛兽发起攻击前的蛰伏,他像嗅着了血腥味儿,温润和善之下,掩饰不住瞳仁中跳跃的兴奋。
辽袖深知这是个圈套,他等侯良久,似乎就等着她上门来求,他这种老谋深算的人,只会将利益最大化,如何肯做亏本买卖。
可是……她没法子了。
茶楼人群起哄,身份贵重的淮王殿下同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作赌,无论怎样看都是极香艳的。
只怕是开了樊笼,只等她进来罢了。
玩的是最简单的翻点数,骨牌七十二张打乱列开,一人翻一张,看开牌点数大小定输赢,纯粹的运气。
其中唯一一张特殊花纹的骨牌——白虎,抽到则胜。
文凤真随意翻了张牌,竟然一眼未看,掷出去,稳稳落在桌面,磕出清脆响声。
凤眸微掀,只落在她一人身上,意味深长。
只手遮天的男人懒散等待,精致的眉眼间,沁着迫人的威严。
辽袖面上处变不惊,小心翼翼地摸了一张骨牌。
她试探地抬起眼眸,见到他携了笑意,迅速收敛眸光,思忖着他究竟什么意思。
辽袖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啪嗒”一滴冷汗自下巴打落,目光下移,瞥到自己的牌面,别慌,要稳定心神,她抽到了一张好牌。
冯祥尖锐的嗓子响起:“开牌——”
辽袖睫毛一颤,双手撑在桌面,瞳光乱晃,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的点数不多不少,刚好比她大一点,令人难以置信,简直像故意设计!
冯祥验了牌,眉开眼笑:“殿下赢了,是殿下赢了!”
老奴兴奋地举高了手,黑压压的人群立刻爆发欢呼,聒噪至极。
文凤真的面色却冷下来,他睨了辽袖一眼,见她身子虚弱,小脸惨白,险些站不住了。
文凤真忽然扔了骨牌,厉喝一声。
“乱吵什么!”
冯祥冷不防遭了这一下,满室顿时安静,噤若寒蝉,冯祥尴尬极了,掂量着殿下的脸色,为何他赢了,却不大高兴呢。
文凤真轻轻喊了一声。
“辽姑娘,本王觉得你有勇无谋,甚有意思,本王为你加个采头,一万两银子,你不是缺钱吗?”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反应过来后,立即引发更大的喧哗。
茶楼一片喝彩声,沸腾成了一锅粥,一万两银子,寻常人家够吃一辈子,四海茶楼一天下来的流水恐怕也没这么多,着实一场豪赌!全都红着眼看向少女。
一万两银子?对于辽袖来说是个庞大陌生的字眼。
她对银钱不通,前世很小就跟了文凤真,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使过银子,但是她明白,这笔钱可以让她立刻盘下想要的铺子,可以立即出府,不必节衣缩食,拮据羞涩。
可是……可是……这绝非好心,而是某种诱哄她滑落深渊的饴糖,她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辽袖攥紧了指尖,嗓音虚弱:“我没有筹码了。”
“无妨。”
文凤真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他站起身,金线绣制的五爪蟒愈发显得狰狞,衬得他面如冠玉,峻拔明洁。
一步步走过来,一把摘过太阿脖颈上的金项圈。
金镶翡翠的项圈,“哗啦”一声重重扔在地上。
华贵冰凉的金翠,打得颤颤,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激动归激动,没人敢喊出声,口干舌燥,都在等待着什么。
文凤真转过身,坐回椅子。
“我说过,我跟你赌,不要钱。”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一只脚踩上桌角,云淡风轻地摊开一只手。
“你输了,药能拿走,只是——”
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忽然抬指向她,所有的目光一齐聚在她身上!
“人得留下。”
她留下?他要对她做什么?
辽袖往后踉跄了几步,紧紧盯着那只地上的金镶翡翠,他扔在她脚下……是什么意思,吓唬他吗?明晃晃地告诉她,倘若输了,这个玩意儿就是她的了吗?
她就得被迫束手就擒,再次乖乖戴上镣铐,沦为床\笫间的玩物吗?
输的下场是什么!她能承受吗?
少女极力忍着忐忑,逼退眼角水汽,她不能哭,不能再在他面前露怯儿了,唇瓣已被牙齿咬得几乎沁血。
辽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心神,要镇定……
前世今生的文凤真重合在一块儿,她心神颤栗,年轻帝王一只手按着她的软腰,另一手托着她的下巴颏儿,用力咬着她的脖颈,霸占她的软香,温热逡巡。
“输了就得认罚,你还差一件,要朕提醒吗?”
他贪婪地占有她每一寸皮肤,喃喃:“你单纯得让朕不忍心骗你了。”
“袖袖,知道为什么朕每次都能赢你吗?”
“因为——”
琥珀色瞳仁轻转,瞥向貌美的少女,嘴角微翘,笑容恶劣极了!一字一句极轻,蟒蛇般纠缠到窒息。
“朕出千了啊!”
茶楼重新归于寂清,文凤真微抬眼帘,预料之中,她此刻应该已经心神崩溃了,他漫不经心摸了一张骨牌,嘴角翘起,只等她把自己搭出去。
什么叫输得彻彻底底,一干二净?
这时,他听到辽袖的声音,调子依旧软软的,徐缓却坚定。
辽袖自黑暗中慢慢抬头,瞳仁平静。
“殿下,别怪我没提醒过您。”
“您一生志得意满,应该没尝过败北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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